《春江水暖》的开头，在一个类似于侯孝贤《海上花》的为人称赞的封闭空间无固定视点的摇移长镜中，是国人再熟悉不过的家族祝寿场景。主要人物悉数登场，在编织绵密而富于节拍的对话文本中，摄影机跟随人物形成节制的律动，关于时代背景、地域身份与角色过往的伏笔隐隐埋下。
老人祝寿，电迟迟不来；老人昏厥送医，电却颇为戏谑地姗姗而至。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同样是侯孝贤的《悲情城市》开头，林家头孙生产，也设计了停电的情境，直至婴儿爆发出第一声啼哭之时，电灯才冒出亮光，明暗交替既作为家庭命运与时代境况的隐喻，又保留着新生的希望。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小四反复按亮家中吊灯的场景，也形成关于忽明忽暗动荡不安的特殊时期的视觉注脚。
电影中顾家人的生活，像富春江水那般绵延而自在流动，又经由奶奶病重这一戏剧情节激化了其中的矛盾冲突。尽孝、谋生、买房、恋爱、结婚，片中人物无论老幼都围绕着这些寻常大事，关系间的裂痕与阻隔也进而滋生。在如长卷般徐徐展开的画面里，景框的边界不停地消融，跨时空的景致与人物被包容进同一的存在。现实被隔断为多个层次，每个人物仿佛置身于各自独立的时空，又“在更高的维度共享着同一个世界”。[1]
导演顾晓刚在采访中谈到这种借鉴自山水画的“人物共享时空的叙事与镜头方案，既可以保障叙事密度又可以完成抒情美学，达到极度控制与极度抒情矛盾下的平衡，呈现山水绘画所讲的气韵生动”。[2]在对无限的空间与时间的观照中，电影进而达到“一种宇宙感”。四季流转，人事更替，在旧观念与新方式交织的富阳城里，人物居游于恒常如画的自然风物间，但又为世俗烟火所扰，呈现出现世情感与古典意境相交融的复合性。
但这样也制造出影像层面的某种割裂，某种深处的疏离与不一致。如果说侯孝贤电影中的长镜头通过将人物放置于景物中，营造物我相生、情景交融之东方美学意境，在超然静观的淡远凝视中体现对世事的独到感悟与现实的沉郁悲情，而富于民族文化特质的话；《春江水暖》则试图以电影媒介对古典山水画境进行动态还原，再将现代人物点缀其间，在无限绵延的时空流变中观照生命轮回与四季变迁。它赋予影像水平展开的美感，却忽视了本具备的向纵深空间探索的能力。人物被嵌入框画构形中，他们生活的现实感被磨平，成为天人合一观念统摄下的元素。
影片里的富阳人，感慨最多的便是城市建设速度之快，他们展望日新月异的生活，又为飙升的房价与生活水准发愁。富春江畔的诗意山水，无疑也作为精心打造的城市景观的一部分，作为新生活方式的代言。它们提供人物散步、交谈与游玩的场所，但又难以与深陷时代变革与世俗人情的当下产生情感的共振。现代城市进程不可阻挡之势下，对过往气息的追寻与再现也注定失落。
参考文献：
[1]杨北辰.四季与永恒——《春江水暖》的时间-影像[J].当代电影,2020(06):14-16+2.
[2]顾晓刚,苏七七.《春江水暖》：浸润传统美学的“时代人像风物志”——顾晓刚访谈[J].电影艺术,2020(05):98-1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