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葫芦

提起世界上最会拍女性的作者导演，一定不得不提阿莫多瓦。

去年六月，阿莫多瓦的新片《平行母亲》被选为威尼斯电影节开幕影片，彼时，影片原海报中裸露的哺乳期乳房还引起了不小的争议，这种“过火”的方式在阿莫多瓦的创作生涯中并不罕见，这位激进的创作者始终以冒犯的姿态穿梭于女性主义和反女性主义的阵营。

从早期作品《烈女传》，到代表作《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女性的命运交织以及深厚的女性情谊一直是阿莫多瓦电影的母题之一。而这部作品又是关于“母亲”的一次浓墨重彩的表达：

在纵向上，有“曾祖母-外祖母-母亲-雅妮斯-西西里”这样的“母系”家族脉络，父亲从未参与抚养，甚至没有留下姓名，简言之，这里没有男人的位置。

在横向上，则是同为母亲的雅妮斯和安娜之间因抱错孩子而产生的命运交错，不止于此，雇佣关系、恋人关系，使二人之间的情感极富张力。

几乎全女性的阵容、姐妹情谊、母女恩仇、政治的谎言、迟到的真相……在熟悉的配方下，阿莫多瓦这一次又将调制出怎样的味道？

01

占有、欺瞒、背弃：不完美的母亲

阿莫多瓦电影中的女性一向以强大坚韧著称，在这些林立的女性群像之间，是没有男人的位置的——男人要么混蛋，要么意外身亡，单身妈妈handle一切。

尽管如此，对于这些工作带娃两不误的女超人，阿莫多瓦从不避讳她们身上的道德缺陷——对孩子的占有、欺瞒或背弃。

初次观看《平行母亲》，很难不惊讶于母亲对孩子的情感中直白的占有欲，因为已经到了严重违背道德的地步。

在第一次亲子鉴定以后，面对自己的孩子不是亲生的鉴定结果，雅妮斯首先想到了抱错的可能，并给安娜打了电话，但是安娜没有接。在一个停顿之后，雅妮斯已经改变了主意，决定将孩子据为己有，并改了手机号以断绝和安娜的联系。

和安娜的偶遇给了雅妮斯又一次道出实情的机会，但是在得知安娜的孩子已经猝死之后，雅妮斯再次隐瞒了实情。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如此的蛮横和霸道，雅妮斯不能接受失去孩子，正如一部分母亲无法接受孩子长大后的独立个性而将其视为背叛，本质上都是将孩子视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阿莫多瓦以温柔又尖锐的方式将爱与占有呈现为母性的一体两面。

同时，安娜母亲则代表了另一种母亲的失职。由于离婚失去了抚养女儿的资格，特雷莎并没有和女儿建立稳固的感情，在女儿产后抑郁的最艰难的时刻，特雷莎恰好迎来了事业的巅峰，而她在剧团演出和照顾女儿之间毅然选择了前者。

不管是将别人的孩子据为己有，还是为了事业背弃女儿，阿莫多瓦不加掩饰地展现这些母亲的不道德性，而这也正是阿莫多瓦电影中母亲形象如此立体的原因。

母亲首先是个女性，而女性首先是个人。

现在，在银幕上看到一个有缺陷的、复杂的女性是如此难得的事情。正如《爱情神话》里的吐槽：银幕上只有两种女性，一种是贤妻良母，一种是蛇蝎美人。母亲是女性形象的重灾区，好像母亲必须得是无私的、不顾一切的、没有自我的。

母亲也会犯错吗？阿莫多瓦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自私是人的本性，占有是母性的原罪。

好在故事的结尾总会给我们一剂强心针——特雷莎、安娜和雅妮斯之间都取得了和解。强大的情感愈合能力或许使得整个故事有些离地三尺，但仍反复确证着阿莫多瓦关于母亲的真理：

只有将母亲请下神坛，而后我们才能紧密相拥。

02

记忆与情感：双线并行

除了两位母亲的主线之外，本片还有一条支线，就是发掘镇子上的乱葬岗。乱葬岗的历史背景是西班牙历史上的佛朗哥独裁统治。从1930年至1975年，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在西班牙实行独裁统治，其间大约有15万人被秘密处决，遗体被丢弃在乱葬岗，其中就包括雅妮斯的曾祖父。

雅妮斯申请发掘乱葬岗的支线看似与主线毫无关联，但是看下来又觉得毫无违和，因为它们都指向了同一样东西：被隐瞒的真相。阿莫多瓦用巧妙的笔法暗示了它们的联系。

首先，雅妮斯对安娜道出真相的契机正是发掘乱葬岗项目的成立。当雅妮斯义正言辞地向安娜陈述发掘乱葬岗的必要性，说出“只要我们一天没有做这件事，战争就没有结束”的时候，她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在孩子的事情上对安娜的欺瞒。

此外，DNA鉴定取唾液的过程在片中四次出现，前两次是雅妮斯为自己和安娜分别做亲子鉴定，后两次是雅妮斯在乱葬岗发掘项目中为乱葬岗受害者的子女做亲子鉴定。

重复的棉签蘸取唾液的动作有力地搭建了两个事件的关联性：个体不愿面对丧子之痛，集体惯于忘记历史的伤疤，但真相就流淌在血液里，像我们自己的身体一样真实而不可改变。

事实上，找寻真相是阿莫多瓦电影中常见的故事展开方式，而媒介在其中承担了不小的作用。

以往，书信和戏剧无疑是阿莫多瓦最钟爱的媒介，打字机和舞台戏剧是阿莫多瓦电影中太常见的符号。

在《不良教育》中，伊里奥斯之死被层层折叠，他的好友胡安拨开信纸、剧本以及亲自执导的电影的层层谎言，终于抵达真相；《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关于父亲真相，在儿子的日记中被追问、在戏剧《欲望号街车》的反复演绎中被抖落；在2016年的《胡丽叶塔》里，母亲仍旧通过书信的方式向女儿吐露实情，已经显得有些陈旧。

而这一次，阿莫多瓦有意识地放弃了书信和戏剧这项“复古”的媒介，代之以冰冷的显示屏。

电影《不良教育》中的打字机

在影片一开头，雅妮斯给历史学家安多呈现外祖母照片的时候，遇难者的照片就是直接通过电脑显示屏呈现。而此后，显示屏更是两次见证了亲子鉴定的结果，伴以冷酷的文字——99.99999%的科学数据，以及“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的严谨表达。

婴儿监视器见证了另一残酷的时刻。终于被告知真相的安娜冲到婴儿床边，客厅里的雅妮斯通过婴儿监视屏看到安娜与女儿相认，屏幕又见证了雅妮斯失去母亲的身份的时刻。

不管是乱葬岗的资料，还是亲子鉴定的结果，电子媒介都为人物之间无法接通的血脉关系提供了恰如其分的冰冷触感。

《平行母亲》里屏幕见证雅妮斯失去母亲的身份的时刻

这也是为什么在片尾发掘乱葬岗的过程反倒可以激起一股格外的暖流，从而将影片推向高潮——泥土的温柔触感赋予白骨以温度。

这一次，没有任何媒介，真相以最原始的方式呈现：沙土从细腻筛网中抖落，刷子扫去玻璃眼珠的浮尘，在眼光交汇的时刻，没有任何记忆可以再被遗忘，也没有任何情感可以再被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