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母亲》算不上是阿莫多瓦最好的电影,在他长长的作品序列中,本片可以排到一个中等水准的位置。但正如他的前作《痛苦与荣耀》那样,本片依然以其真诚与人文关怀,而毫无意义的是一部触动心灵的作品。本片被选为第78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开幕影片,并入围主竞赛单元,饰演女主角的西班牙女演员佩内洛普·克鲁兹以其富有深度的表演荣获最佳女演员的桂冠。

某种程度来说,这依然是一部非常“阿莫多瓦”的电影,它对女性命运的深情关注,对女性情谊的热情讴歌,对当代西方社会问题的严肃探讨,还有娴熟精湛的叙事技巧,意味深长的视听手法,绚丽浓艳的色彩运用,一切都那么“阿莫多瓦”。

而本片对他一贯风格的突破则体现在:它还拥有对历史的关照,也就是西班牙那段人所共知的黑暗历史的回溯:对佛朗哥暴政的愤怒谴责。借用片中角色的表述则是:“现在是时候睁眼看看你生活的这个国家,需要有人跟你解释这个国家的真相。”这是欧洲电影艺术的宝贵精神,欧洲电影艺术家的艺术良心。

在阿莫多瓦的电影世界里,女性往往居于叙事的中心。他的女性人物形象,有两大类型:要么是受到男性的情感创伤,处于“神经濒于崩溃的女人们”;要么是哪怕情感世界伤痕累累,却依然坚强活着的勇敢女性。

如《神经濒于崩溃的女人》,它以喜剧方式描摹了被男人所遗弃的女人的苦恼,刻画了三个女人遇到的种种麻烦和她们的心境。片中的三位主角均不同程度的面临情感的失败和挫折,其中一位陷入痛苦不能自拔,甚至以自杀来了结一切。《为什么我命该如此》的女主是马德里的一个普通家庭主妇,她终日为家庭操劳,还外出打工挣钱贴补家用,累死累活却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她的大儿子吸毒,丈夫出轨。面对混乱的家庭和毫无希望的生活,女主的神经濒于崩溃。

《平行母亲》同样是一部女性处于叙事中心的电影,只不过其女主却基本都是一些勇敢坚强的伟大母亲。它刻画了一群伟大的女性群像,歌颂了这些平凡而又坚强的当代都市女性。女主詹尼斯年近40,一位单身的都市职业女性,在和工作伙伴(一位有妇之夫)有了一夜情意外怀孕后,她不需要男方负责,而是决定生下孩子独自抚养。这里丝毫没有寻常国产剧常见的正室和小三的狗血撕扯,而是孕育和抚养后代的伟大的母性。

另一女主安娜是被两位同学强奸而怀孕,从学校退学后,她还是决定成为母亲,毕竟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为了生养孩子,她放弃了美好的前程。她同样是一位坚强而富有牺牲精神的母亲。安娜的母亲是一位演员,家庭生活不幸,对女儿也缺少关怀,在她的世界中,艺术事业是排在第一位的。她同样也在努力弥补母亲的职责。

詹尼斯的保洁阿姨是一位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妇女,其丈夫罹患癌症,时日无多,但她依然工作勤勤恳恳,活泼开朗。詹尼斯的父母早逝,她是跟随外祖母长大的,她的外祖母同样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她的外祖父在年轻的时候就毙命在长枪党的暴政下。她的外祖母以一人之力养大了女儿和外孙女。其间的艰辛是不言而喻的。就这样,阿莫多瓦为观众塑造了一群强大而坚韧的女性群像,她们的生活中,男性几乎都是缺席的,她们就靠着柔弱的双手和强大的内心而承担起抚育后代的重担。这些可爱而顽强的女性们靠着柔弱的身躯撑起了一片天。

在《平行母亲》的女性世界里,男性往往是缺席的,某种程度可以说,它有点大女主的味道。詹尼斯一家三代都是女性独自抚养孩子,独自承担生活的重担,男人们要么死于暴政,要么因贩毒而人间蒸发,要么是别人家的老公。安娜怀孕后,从学校里退学,被亲生父亲嫌弃,她只好和母亲相依为命。两位女主的生活中,都缺少男性的有力支持。或许,这和近些年影视创作的的女权主义潮流有着难以撇清的因果关系。但同样不可否认,这也是阿莫多瓦导演一直以来的女性观的体现,是他一如既往的对女性的深情关注的表露。影片中的男主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原来的妻子而想要和詹尼斯在一起,这既是志同道合的爱情的结果,更像是对女主詹尼斯人格魅力的奖赏。

影片对西班牙过往黑暗历史的批判,更能见出阿莫多瓦的艺术良心,这也是导演的自我突破。“阿莫多瓦与前辈导演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愿意怀旧、反省过去,也不讴歌未来,而是注重反映当今的西班牙社会,他把视点放在自己所熟悉的城市生活中。”也就是说,阿莫多瓦的电影总是现在时态的。“他的影片把西方社会普遍存在的、人们已司空见惯的妇女、吸毒、同性恋、爱情、家庭等问题毫不掩饰地在银幕上反映出来,他让观众在银幕上正视自己、正视自己周围的生活,让观众的心灵受到撞击。”

对那段黑暗历史的无情暴露,是西班牙导演的光荣传统。如著名导演卡洛斯·绍拉就曾在弗朗哥统治时期采用隐喻象征的手法,对当时的独裁暴政给予有力的揭露和批判。在《安娜与狼》里,“影片运用了象征、隐喻的手法,将这个家庭作为佛朗哥统治下西班牙社会的缩影,三个儿子分别代表了军队、畸形的性欲和宗教。绍拉通过这部影片,对佛朗哥时期的社会、军队、宗教及性问题进行无情的嘲讽与抨击。”又如《姑息养奸》,影片中的安娜的父亲躺在棺材里的情节很容易使人联想成是一曲为独裁者送葬的挽歌;安娜拒绝吻别死去的父亲象征了西班牙新的一代与独裁历史决裂。

影片的女主詹尼斯对安娜说:“现在是时候睁眼看看你生活的这个国家,需要有人跟你解释这个国家的真相。”这不仅是詹尼斯想要告诉安娜的,更是导演借人物之口想要传达给现代的21世纪的年轻观众的。女主詹尼斯来自一个小村庄,她的村庄里曾经有许多青壮年男性被长枪党秘密杀害,他们被集体埋在乱葬岗里。如今,他们的后代们想要找到先辈们的尸骨,让他们和亲人们葬到一起。影片结尾,村里的老老少少们捧着花,来到先辈们的遗骨前,默默的为殒难的先辈们祭奠英灵。“历史永远不会沉默。不论他们如何诋毁,不论他们如何篡改,不论他们如何伪造,人类的历史都拒绝保持沉默。”

人物性格的传神刻画,尤其可见导演的艺术功力。有些人物出场不多,寥寥数个镜头便将其性格特征、过往经历、家庭状况传神写照地描画出来。如詹尼斯的保洁阿姨,镜头不多,还总是处于叽叽喳喳的妇孺之间,但精炼的对白设计,却活画出她的善良、朴实,以及对丈夫的爱。月嫂是个大学女生,她总是忙于自己的学业,有些粗心大意,照看孩子总是不够细致。

女主詹尼斯的塑造,更能见出欧洲电影对人性的表达深度。她既是现代都市的职业女性,更是个充满母性光辉的妇女。她拥有一份不错的摄影师职业,物质生活上能够自给自足,遇到心意的男子敢于主动追求,意外怀孕后,她决心独立抚养孩子,毕竟她已不再年轻。影片至此给我们展现了一个自尊自爱的独立女性。辛苦抚育孩子,却意外发现孩子被抱错,她抚养的竟是别人的孩子。在是否说出真相上,她有过犹豫,有过彷徨,最终还是说出实情,将孩子归还给了生母。她有着独立女性的坚强,有着母亲的奉献精神,也有普通人的自私和软弱,她是个血肉丰富的活生生的女人。

另一女主安娜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她经历了性格的成长过程。她成长于单亲家庭,和父母关系冷淡,是个孤独的青春女孩,也因此特别依赖男友。遭遇性侵后,她的父亲和男友都没有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她反被父亲甩给关系冷淡的母亲,怀孕后的她更处于抑郁之中。遇到詹尼斯后,她们成为好姐妹,互相鼓励着抚养孩子。孩子意外夭折,她离家出走,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再次偶遇詹尼斯,她成为詹尼斯的保姆,和她生活在一起。她们之间甚至发展出同性的恋情。詹尼斯最终还是告知她实情,将孩子归还给安娜。最终安娜成为一个独立、成熟的女性。

影片看似简单,只以两个女主为叙事中心,实则以点带面地刻画了当代西方社会的人际关系和情感状态。它以两位女主的家庭为中心,纵横交错,辐散开去。它写到了詹尼斯的家庭、詹尼斯的保洁阿姨家、詹尼斯的男友家、詹尼斯的女友家、安娜的家庭、安娜父亲的新家。从现在又过渡到历史,还写到了詹尼斯的外祖母家。叙事推进基本是顺时针结构,偶尔插入过去时态的插曲,以补充叙事。故事的推进速度很快,简洁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观众需要静下心来,紧紧盯着银幕,才能跟得上快速的叙事节奏。

细节的精心设计,体现的是导演细腻的风格追求。安娜的孩子夭折后,母亲又离开她出去工作,她于是离家出走,将头发剪短染黄。她的染发传达了她的焦虑和叛逆。后来,当她重新得到孩子,她的发色恢复正常,则体现了她的成熟和独立。詹尼斯获知她一直辛苦抚育的孩子非她亲生时,影片特地展现了她切萝卜的特写,以萝卜片的不规则大小,来反衬她内心的痛苦和凌乱。她致电给朋友倾诉痛苦时,摄影机从室外透过玻璃门拍摄处于阴影中的她,昏暗的光影和框架式构图写尽了她的痛苦和无力。 从乱葬岗挖掘到的戒指、破浪鼓,既成为后代寻找遇害先辈尸骨的线索,同时也是对佛朗哥暴政下的罪恶的无声控诉。

从年龄上说,阿莫多瓦和我们的第五代比较接近,他们都70+了。第五代的张艺谋、陈凯歌 、黄建新仍然还活跃在当今的影坛。如今的黄建新早已告别了早年的现实主义创作,而成为主旋律电影的重要推手,《建国大业》《建党伟业》《我和我的祖国》《1921》等响当当的主旋律电影的监制、编剧、导演的名字栏里总能找到他。陈凯歌近些年的创作让人一言难尽,他发挥不太稳定,常常拍出半部好片。在艺术和商业之间左支右绌。国师张艺谋的创作,从早年的文艺片,到古装大片,再到如今的文艺片回归。张艺谋正在进入他个人创作的3.0时代。张艺谋的创作流变折射的正是近30多年中国电影的迭代更新。

反观处于南欧的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创作历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作者导演的稳定的风格和主题。在内核上,他的电影始终是对当代西方社会的关注和表现,对女性命运的同情和思考。在外观上,他的作品主体是情节剧和高雅喜剧,又创造性兼容了西班牙传统文化、好莱坞式的、现代通俗的及后现代主义等多种艺术特征。

他的电影是“一剂乐观主义的良药。”这样的电影更能发人深省,让人们在笑声中受到启迪。


平行母亲的影评

Sthy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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