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偷来几分清闲，随手扒拉出一部未看过的电影，恰是张艺谋导演的《影》。彼时窗外在全国升温下竟不疾不徐地堆积起阴雨的云层，风穿过窗棂抵达鼻尖时是恰到好处的微弱湿气，暧昧得不着一丝痕迹，又隐约着孤傲的清冷。许是电影看的还少，但这确是我第一次涌现出为某一部电影写下些完整文字的冲动，算不上什么正式的影评，成文都不过断续随心，想到此时距离影片热议已过许久，便权作一次过于慢的慢热点的发酵，以及艺术间隙中生活的涂抹。

说回电影。回顾整部影片，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情节，也不是人物，而是那一抹黑白色之间的余韵悠长。

在中国的文化里，向来是喜欢以黑白的温度来晕染出一些余味的，比如诗里的雨雪霏霏，比如梁楷的太白行吟……但在影像作品里，也许是从黑白电视机那个色彩匮乏的年代中挣脱出来的人们对缤纷的野望，也许是普世的审美情趣在科技的裹挟下不得不进化或退化，总之似乎很少在其中见到如《影》一般大规模的水墨色彩，特立独行地如北方春末忽起的狂风，万千思绪便不由分说地一下子被卷入那方世界里。

黑白色的水墨，是朦胧的。于是一切的情感在其中隐隐绰绰又无所遁形，算计与被算计、阴谋与阳谋、操纵与被操纵在阴阳的流动间显出极致的张力，本是落入窠臼的故事情节由是完美融入这方黑白之中自成世界，以致于让人觉得换成任意一种彩色都是惊扰和辜负。在这方世界里，纵是在讲人的故事，在演绎人的悲欢，终究人也是如斯渺小，浩大的是层叠的远山，是历史的洪流，甚至于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人。记得电影里，境州立于船上作为诱饵往关隘赴战，近处隘口山如墨染，远处群峦被雨水晕染层叠——那是一幅漫漫长长的画卷。黑白似乎天然就带有这样一种广袤感，那般浩荡的秩序的游移，而我们所见，一粟而已。

谈到秩序，那些着黑衣白衣的人物，仿佛更像被身上穿着的“秩序”规定着的人。他们被身份框定，被地位框定，被历史中的角色框定，被权谋中的利益框定，被史书里的只言片语乃至后人的片面印象框定，压缩成了一个个刻板化的形象。沛王是精于谋算的，将军是执念收复的，小将是意气风发的，公主是任性娇蛮的，好像缩小成了历史洪流中的一枚棋子。黑白以一种刻板化的印象，禁锢着定义着鲜活的生命。

可那极致素朴的框架下，生命依然自顾妖娆，感情反倒愈加浓墨重彩，浓烈得要灼烧肠腑。那黑白色太过纯粹，坦荡而不空泛，冷静而不刺骨，映照着一切的生与死、离与别、爱与苦。在那一切的框架之下，本真的情感好像在奋力挣脱一般，方在一片黑白中兀自显出孤注一掷的鲜明颜色。长公主青萍是一个，境州也是一个。

长公主青萍是在混入奔赴境州的死囚队伍中，带着孩子气的大无畏跳下水的那一刻真正成为青萍的。在那样几乎是在以命搏命的战斗中，青萍的脸上始终是一种胆怯的凶狠和勇敢。作为一个娇纵长大养尊处优的公主，我想她在真正与战斗和死亡近在咫尺时当然是有恐惧的，但心中燃烧着的色彩又支撑着她无所畏惧。她执着而骄傲，倔强也聪明，在最后重伤倒地颤抖着说出那一句“谁让你……让我做小妾的，我来把它……还给你”时，她似乎就已经不自觉地在谋算些什么，用这样一个单纯的理由。她真的完全不知兄长的计划吗？我想其实不然。在得知自己被安排给敌国大将杨苍之子杨平做小妾后私下的那场争吵里，她大概已经在兄长的含糊其辞里窥到了端倪。青萍对于兄长的“权宜之计”至少是部分知情的：她混迹入突袭境州的死囚队伍，并能熟稔各武器的使用，包括在被队伍的头领认出时的那个夹杂着命令和不服气的复杂眼神，以及青萍战死后尸体被妥善收殓看管，队伍中或许也不乏沛王的暗线。可她仍然义无反顾。诚然会有被求娶为小妾的愤怒和委屈，但更多的，是她骨子里的血性（这在青萍多次明确表示赞成战争而厌恶苟安中已有伏笔），是不甘于身为女子被命运安排的反抗，是对兄长的不满和逃脱，是对价值对志的追求……当青萍用作为信物的匕首狠狠刺死杨平的时候，她看着杨平倒地死去而后缓缓合上眼睑勾出笑容，身上的地上的、自己的敌人的鲜血炽烈地在阴雨中盛放着。在那微笑和鲜血里，我看见蜿蜒着坚韧的悲伤。

而境州这个角色明显的转变是在他经历生死之战之后。许是因为直面着几乎必死的结局，境州在赴战时不再是完完全全的子虞，而是更像一个普通的渔夫或者农民的形象。

从他在决战中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境州身上的鲜血似乎被泥泞和尘土弱化，剩下的是风尘仆仆的黄褐和土黄色，泥土的那个土，土地的那个土。他终于短暂地回归了心心念念的梦里作为一个百姓的自我，不是影也不是子虞，甚至不是境州，而只是一个远归的游子，贪婪地呼吸熟悉的气息，触摸记忆里模糊的土地，向桑梓地寻亲。

如果说青萍的颜色是决绝，境州的颜色是孤独，他们都在乱世中追寻着挣脱着经历着一个蜕变的过程，那么境州的母亲无疑是影片中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例外——她的身上，带着天然存在的色彩。当境州遍体鳞伤终于在决战中侥幸得胜，当他孑然一身一瘸一拐着推开依稀记忆中的家门，当茅屋床上那境州母亲佝偻着的背影进入镜头时，那身粗布衣衫温柔的蓝，那整部影片中唯一显得如斯温情的暖色，几乎是足以让人热泪盈眶的。境州母亲的存在，本应是战争乱世下一个普普通通无妄受灾的百姓形象，是一个寥寥几笔沉重的黑白框架，但她并未被黑白定格。于是恍惚间此前一切的倾轧和惨烈都倏而远去，只剩下安居于一隅烟火气的温暖生活。在她的身上，有境州失而不能复得的童真和生长，她是境州作为影而不得不压抑的那些情感全部的寄托和希望，是境州真正作为自我而存在的唯一证明。她的身上，寓居着鲜活着只属于境州的鲜活。

而在这些填补着自身色彩的人物中，身为影片重要主角之一的小艾却是很特殊的一个，无论是前期平静地参与筹谋，还是为打败至阳至刚的枪法所悟沛伞，亦或后期恸哭失神和声嘶力竭的疯狂奔跑，她未尝没有变化过、没有大喜大悲过，却唯独没有颜色的鲜活。或许正如她在影片开局不久的卜筮：“至阳至刚，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女人的位置。”小艾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是一个被支配的角色，是正如沛伞那般的阴柔的顺受的一个角色。在真身子虞和影子境州的暗潮汹涌中，小艾仅被作为了一个表达境州反抗的工具和开端，她的移情也成了属于境州的自我探索的隐喻。在最后境州代替了真正的子虞，密辛被掩埋，历史将要天衣无缝地继续下去时，小艾也始终是没有迈出推开大门的那一步的。最后她狂奔至厚重的大门前，手扶上门环却最终放下时直视镜头的那个眼神，那是时代的悲凉，也或许可以解读为一种男权主义意识的投射。

人间纷飞事，何如黑与白。

向来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可这样冰冷而温柔的颜色是跳脱于烟火市井之外的，那些灶火和炊烟、那些耕耘和喧嚣、那些起起伏伏的日出日落晕染不出这样的颜色。这色彩太浓烈也太平静，以至于不属于任何一种生活，于是便显出一种超然的意味来。于是诚然这是一部在讲人的故事的影片，可或许之所以取名做《影》而不以主角境州的名字为名，除却主题上“影”是没有身份、没有真正的名字、活在暗处的，暗合着境州声嘶力竭追问过探寻着的“我到底是谁”。另一层含义，更像是投射一个时代的虚影，无数人的壮志野心算计筹谋利益统统紧紧纠缠，隐藏在史书下的又是多少未可知。

时代的微尘，扑簌簌抖落在每个人身上，都铺展成了一个“影”。

光影黑白之间，纯粹的色彩之间，极静于是极动，极简于是极纷复。那一种古老的血脉里的审美因子作祟，回忆起来是足以氤氲了眼眶的。

于是如果一定作结，便愿生命有足够多的色彩，造成一片透彻的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