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0-01-02

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如梦的新娘

岩井俊二的新作《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又译《梦之花嫁》2016），改自美国华盛顿·欧文的短篇小说，主人公瑞普·凡·温克尔沉睡一夜后，醒来时的他，才发现所历经的已是过去20年的离奇事件。但在岩井俊二创作的电影小说及这部电影中，已然看不到这样的叙事，完全弃之重来，或者说颠倒了一切。与其说这是一部关于不幸、友情、亲情及爱情的影像，不如说是探微深不可测又诡异莫明的人性。据说，岩井俊二希望借该片梳理他多年萦绕于心头难以释怀的复杂情绪。

影片与导演过往作品不同的是，这次跟新传媒挂上了勾。瑞普·凡·温克尔便是女孩真白的网名，可能这才是唯一跟华盛顿·欧文小说的相似之处。女主角皆川七海，只是一名代课老师，在相亲网站上结识了大学教师的铁也，二人见面，相亲到完婚都很平淡，以至于她在网站上留言说相亲网上找男友，其实跟网购差不多，就是快，潜台词可能是说不见得好，当然这是我们中国式的臆测。
完婚前，铁也看到了七海的留言，嗔怪这就是你说的吧。此后，她就改了网名坎帕内拉。之前，她一直跟一位名叫兰巴·拉尔的网聊，堪称知音，所有知心话都倾囊而出。但她实不知这兰巴·拉尔为何方神圣，只是感到他特别可信。凡事都请他打点，立马能成。于是自称兰巴·拉尔的朋友安室就登场了，这位“使命必达”的安室，从头至尾，每当脑子缺根弦的七海连声说“谢谢”时，安室都会说，因为你是兰巴·拉尔的朋友嘛。
因为说话声音小，学生给七海买了个麦克风，让她拿着麦克风讲课，随即被学校不再续约，七海刚好就以结婚回家照顾家庭为理由“辞工”，女学生送行时给她献花，花里却放着麦克风取笑她，让她无可奈何。影片穿插了曾作为老师的七海，每周都抽空在电脑上给一个名叫花音的女生辅导数学，并有简单交流，这是影片看起来无关紧要却是一抹温润的亮色。

影片可以说，如果从悲催的剧情上说“成了萧何，败也萧何”，凡是七海求安室办的事，似乎他都办成了，比如结婚时，七海父母早就离婚了，母亲跟着年轻小伙私奔后，父母亲就没见过面，这次因为女儿相亲，又扮假面夫妻见上了，但是女方这边没亲戚，安室拍着胸脯说看我的，于是一帮假扮的亲戚煞有介事地端坐于婚礼上，这也为七海的婚姻触礁埋下了伏笔。
但安室又是双面的甚至是伪善的，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令人假扮跟七海老公出轨“情人”的男友，找到七海家，痛陈她老公铁也跟他的女友劈腿的事，并让七海找出老公的相册，找出铁也中学时漂亮女同学优香的照片，就是她。这男的要死要活的，让七海心慌慌地晕倒，他只得逃之夭夭。事情并没完，他又约她在酒店见面，见面后，他说跟优香分手了，想得到精神补偿，唯一的办法就是得到七海，这下就扯平了。
七海吓得缩进了洗手间，拿出手机向安室求救。安室迅即过来，拆掉已安好的三台摄像机，这位“演员”说接下来都不知怎么演下去了，安室挥手打发这位“演员”离开。他敲门后，七海才吓得战战惊惊地出来，连声感激不尽，其实都是安室这厮设下的圈套，意欲何为，只有天知道，或者说只有导演本人知道。

安室还不止于此，七海跟随老公去祭拜的那个晚上，家婆找到她，拿出她酒店约见的录像，斥责她跟那男的约会出轨，这事本来就说不清楚的，何况家婆的强势也容不得她争辨，就被她强行驱逐家门，哪怕七海说让我跟铁也先说说这事，家婆说免了，随即叫的士送她回老家，再也不要踏进铁也家半步。
夜色茫茫，七海能去哪，只得返回东京铁也的屋里。她就是想不通，这事太蹊跷了，她急忙找出相册，那张优香的毕业照也不见了，整件“出轨”的事被安排得井井有条，严丝合缝，让七海无话可说。铁也打电话来，也是说“咱们结束了，祝你幸福，永别了！”，看起来好悲壮似的。
最懵懂的当然还是七海，她拎着两个大箱子，不知道去哪，只得在一家小旅馆呆下来，还在那找了份清洁的工作。事后，安室说你原来还活着。害得人家这么苦，他还继续“黑”人家。他说都调查清楚了（因为事前七海让他调查铁也出轨的证据），一切都是铁也母亲的作怪，她每周来两次东京看儿子，在咖啡店见面，你不在家，她还去过你那，铁也有“恋母癖”。

安室意在提醒七海，这所有发生的事，都是铁也母亲一手导演安排的，他只不过是听命于她。但这似乎说不通，难道她给钱让你办事，不管好坏就都去办吗，他不是口口声称是兰巴·拉尔的朋友吗。
是吗，七海总是愣愣地听他瞎扯。如同他说的是一个多重角色，假冒人名无数，明明他就是兰巴·拉尔，他就是不承认，总说是兰巴·拉尔的朋友。安室这厮也是一个矛盾体。从此，也许是一份歉疚，他倒蛮关照七海，假扮她的丈夫求旅馆辞工，因为他为她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星期天兼职作临时演员，参加人家的婚礼。
这样子，七海才认识了真白，网名瑞普·凡·温克尔，她们形同姐妹，本来扮演一家人，真白就是姐姐，她就是妹妹。影片至此，业已完成上半部，一反岩井俊二过往形成的淡化叙事，重情绪渲染，清新唯美的风格，强化了主体叙事，如同怪神乱入，混乱不清，没来由的醍醐灌顶，给七海当头一棒。
如果说安室的动机只是耍猴似想得到意淫的快感，或者看到铁也并不怎么爱七海，他们的感情过于平淡，不如索性拆了他们倒痛快些，抑或如他潜台词所说完全是铁也母亲的安排，但仍缺乏说服人的一个理据，这是影片的一个存疑之处。想起安室在拆散七海跟铁也之前，让七海靠近他坐，便笑着对七海说，每个人都渴望被他人拥有，因为内心得不到满足。这是惧怕孤寂的人性。

且不说安室所做的有违道德，关键是他为何要这样，如果是说他想追求七海，尚有几分道理，如果是看了别人不幸福，也还有一丝关照的理由，但影片似乎让人看不出来他这种毫无来由的无厘头。接下来的下半部，就接上了茬，有点《情书》《四月物语》的味道，但起承转换仍处于摇摆不定的情境中。
随后，安室安排七海一份月薪100万日元的工作，一栋无人打点的别墅，主人常年住在国外，安室说还有一个女仆。七海来到以后，偌大的豪宅最吸引她的莫过于玻璃池中游弋的水母、鳐鱼、芋螺和章鱼，还有单养的蝎子，都是剧毒，这又为后来发生的事埋下引线。临时工阿滑会不定时上门照顾水母并换水。
瑞普·凡·温克尔呢，让七海没想到的是，原来安室口中的另一个女仆就是这个瑞普·凡·温克尔，即干瘦的真白。安室对她说过这真白怪怪的，提醒她注意点，但七海感觉真白特别可亲，每次回来，天都快亮了。慵懒哼哼叽叽的真白给她带来莫大的快乐。其实，所有打扫清点给园子喷水的事，基本上都是七海做的。好像真白唯一的事情就是睡不完的觉。她总是犯困，且越来越瘦。
终于有一天，她病倒了。有人打电话给她，七海说她病了，那名叫恒吉的女人过来说那今天就不要去拍AV了，这时的七海才恍然大悟，原来姐姐真白真的演戏，而且是拍AV呵。但醒过来的真白说要去拍戏，不能耽搁，去医院的途中强行下了车，无奈那就让她演戏去吧。呆若木鸡的是七海，不敢相信真白做这个，难怪她那么容易累。

这让我想起蔡明亮的《西瓜》，李康生饰演的那个AV男及后来那个晕倒的日本AV女。同出一辙，在正片导演心中，似乎拍AV的女人都有一部“血泪史”。事实呢，我们也不知道。
此后，七海对真白的照顾更体贴入微了。二人嬉戏搞怪，二人抱在一起睡觉。二人一起搬了出来，重新租了公寓，去婚纱店穿起了婚纱，当然，真白让七海扮演着她的新嫁娘，一齐跑着笑着来到原来的大别墅，一起抱着说我们相爱到永远。
第二天，安室来到时，摸摸这两人，以为这紧紧拥抱着的她们都死了，就打电话叫来殡仪馆的车子，没想到七海动弹了一下，打着呵欠醒来了，她还笑着说怎么了，接着轮到她痛哭，真白真的死了，手上拿着芋螺剧毒的芋螺，安室拉住七海以免她碰着芋螺。真白的人生真的尘埃落定了。七海才知道这所谓的别墅所谓的月薪100万，都是真白出钱让安室给七海安排的。
真白爱着七海，虽夹杂着一丝暧昧，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女同之爱，而更如如演戏中的姐妹之情。这是更高古更动人的人类情感。出殡祭祠出来，真白的一个拍AV的姐妹讲，一年前，真白让我摸她胸口的一个肿块，她不愿意化疗，她说要努力的做下去，要不停地做下去。一边的七海才恍然开悟，她独自啜泣。
七海随着安室抱着真白的骨灰盒，找到她的母亲。嗜酒如命的母亲，说没有这个女儿，不要她的骨灰。安室请求之后，把骨灰放在柜子上，这位母亲拿着酒给他们斟上，说她小时很可爱，大了离开家后，听到别人说她赤身裸体拍片，气得我去东京找到她，狠狠地打了她，此后，我们再也没见过。这多让人伤心啊，天天赤身裸体做那事。

没想到的是，老太喝着酒，然后脱光衣服，让安室跟七海目瞪口呆，直到老太伤心地说，她这样天天赤身裸体的，让人看着，多让人伤心啊。安室哭泣着也脱掉衣服，让七海脱，她不好意思，只是痛哭。这时的酒成了沉酿人生的利器，一吐为快，又酣畅淋漓。这让我想起《望乡》中阿崎婆倾诉后痛哭的场景，凄凉而哀伤，不能回返的苦难人生。
影片善用远景，突出其诗意空灵性，让渐生的情绪有声有色地弥漫。这隐含着导演复杂矛盾的心结，似乎情有不甘，又欲言又止，甚至混合着不堪、朦胧和凌乱。想必这十几年，了无新作的他，一定思虑了不少。人生非要经历某种肿胀、过滤和沉淀，才能呼之欲出地挥洒生命那应有的底色。岩井俊二永远是沉静的，他更适合静谧的影像。
影片最后，七海终于回归彻底的独自生活，单独租了公寓，安室开着车，车上有不少家俱，让她挑挑，然后挥手致意再见。这样一个混沌的人，如同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兰巴·拉尔，想必懵懂的七海，不会再见了。片尾，七海在阳台上，呼吸着新鲜空气，眯着眼，仿佛看到了真白的微笑，一向迷糊的她也笑了，让人感到，似乎属于她的花样年华才刚刚开始。
2016、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