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杰·伊伯特 / rogerebert.com(1985年3月10日)

校对:Issac

译文首发于《虹膜》


伍迪·艾伦的新作《开罗紫玫瑰》获得了他电影生涯迄今为止的最好评价,周日,在影片上映后,艾伦把他的「国际象棋挑战者」放到一边,蜷缩在沙发角落。我们当时在曼哈顿电影中心的放映室,可以通过比克曼广场酒店的大堂到达,这里也可能是纽约唯一配有客房服务的剪辑室。

「你会玩那个东西吗?」我问。

「『国际象棋挑战者』?当然了,我还赢了几次呢。」

「你还挺会下国际象棋的?」

「不。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很痴迷,还会看冠军赛,但我的水平一般般。」

「冠军赛有什么内幕吗?」

艾伦的声音变得神秘起来。「我听国际象棋论坛的小道消息说,卡尔波夫原本就快崩溃了,卡斯帕罗夫胜利在望,但国际棋联终止了比赛,让卡尔波夫保住了头衔。」

「你居然听信这些小道消息?」

「我听说的就是这样。」

「好吧,」我说。「你的新片好评如潮,《纽约时报》将你誉为美国当今最伟大的导演,还有人称你为美国唯一身体力行的作者导演,你对此怎么看?」

伍迪·艾伦咳了两声。

「是因为光刺到你的眼睛了吗?我可以把它关掉。」

「不,没事。它对我没什么干扰。」

他一直左倾着身体,然后他转了一下,将重心移到右腿上。

「嗯,好评总是让人开心的,但电影也必须在票房上达到收支平衡,」他回答道。「即便如此,我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人们更容易相信不好的评论,以便来攻击你,而好评的帮助则没有那么明显。人们倾向于相信消极的东西。如果影评人说这部电影很好,他们就会想,『我有空的话就去看看吧。』不管怎么说,我的电影分为两类:一类是我觉得自己拍得很好,实现了自己的初衷,所以即使它不成功,我也不会觉得太糟糕。另一类是人们喜欢这部电影,但我觉得自己拍砸了,那么我还算走运,他们不知道我一开始想拍的是什么样的。」

「能举一个属于第一类电影的例子吗?」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拍过能归入第一类的电影。」

「那第二类呢?」

「《开罗紫玫瑰》《曼哈顿》《安妮·霍尔》,一直到《香蕉》的几乎所有作品都是第二类,可以说观众比我更喜欢它们。你似乎掉进了某种陷阱。你坐在那儿,想到电影最初的构想,那真是完美无缺。在你的脑海里,一切都很完美,有规律且精确。然后一旦开机,就像马歇尔·布瑞克曼说的,满载着妥协的卡车每天早上都会停在你面前。我想不出哪部电影能让我真正满意。」

但《开罗紫玫瑰》似乎已经相当接近伍迪·艾伦的理想之作了。米亚·法罗在片中饰演来自小镇的女服务员塞西莉亚,她还是一位狂热的影迷。对她来说,当地电影院的梦幻生活比单调乏味的现实更重要。她一遍又一遍地看同一部电影,直到有一天,在一个令人惊喜的场景中,电影的男主角看向观众席并开始对她说话。

「老天,你一定超级喜欢这部电影!」他说。

「谁,我吗?」她回答。

「我在观众席见过你很多次,」他说,然后走出银幕,走向她。而这就是电影浪漫故事的开始;米亚和银幕偶像(杰夫·丹尼尔斯饰)一起走出了电影院,电影中的其他角色(包括范·强生和米罗·奥西这样的熟面孔)在没有男主角的情况下被困在了银幕之中。

影片以冷静的喜剧逻辑探讨了这一事件的含义。例如,因为电影明星只知道他在电影中的角色知道的东西,他知道如何驾驶一辆车,但不知道如何打火。他知道如何亲吻一个女孩,但他对性的了解仅限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电影主角所知道的——毕竟在重大时刻到来之前,画面总是会淡出。与此同时,那些留在银幕里的人物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在好莱坞,电影公司的反应十分慌张:如果他们所有的人物都开始离开银幕,电影就没得拍了。

在某种程度上,《开罗紫玫瑰》中发生的情况类似于路易斯·布努埃尔1962年的杰作《泯灭天使》中赴宴的客人所面临的困境。在那部电影中,每个人都在晚宴后进入客厅,然后发现他们无法离开。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但他们就是不能走出房间。于是,他们凿穿墙壁,找到水管取水,在床上过夜。几天后,他们还在困那里,漫无目的地聊天,就像艾伦的戏中戏里的人物一样。

「有些评论说《开罗紫玫瑰》是关于电影的,」艾伦说。「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对我来说,这部电影是关于真实和幻想的。塞西莉亚也可能对收音机、书籍或流行杂志有幻想。选用电影只是为了视觉上的方便。这部电影讲的是,幻想的生活非常美丽且诱人,但你最终必须在现实和幻想之间做出选择。如果你选择了现实,就要接受伤害。但这就是你的人性。正如电影中范·强生所说的,选择是人类最重要的一种属性。」

「这很有意思,」我说。「你把某些东西归功于范·强生,而不是他扮演的角色。这有点像游离于幻想和现实之间的塞西莉亚,将演员和他扮演的角色搞混了。」

「我说的范·强生吗?」艾伦说。「这就是我要表达的意思!这让你看到了戏剧和电影之间的差别。在戏剧里,一个演员在扮演一个角色,这是显然是一种表演。而在电影中,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现象。电影真的是在创造神话。约翰·韦恩,亨弗莱·鲍嘉,范·强生——我们去看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按照相似的神话生活。你去看约翰·韦恩的第48部电影的时候,他就在那里,做着他在另外47部电影里所做的基本相同的事情。」

「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说。「当我采访在我成长过程中早就是明星的电影明星时——例如罗伯特·米彻姆,我会由衷地感到敬畏,因为对我来说,他们永远都是明星。但当我采访那些在我成长过程中成为明星的演员时,他们仍然是普通人。」

伍迪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也有同感。如果我遇到罗伯特·德尼罗或梅丽尔·斯特里普,我会被他们的才华震撼,但我不会感到敬畏。但是当我还是个喜欢看电影的孩子的时候,范·强生已经是一个电影明星了。当他来到片场开始工作时,他就成了我个人历史的一部分,我太害羞了,几乎无法跟他对话。我的意思是,我离范·强生只有三英尺远!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让我可以摆脱单调乏味的生活,他曾经坐在一架飞机的驾驶舱里,或是和埃丝特·威廉姆斯一起去往阿根廷——她也非常讨人喜欢。所以,让演员完全认同他所扮演的角色,正是《开罗紫玫瑰》探讨的主题之一。」

所以伍迪·艾伦就是这样,刚被称为他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导演之一,却害怕与范·强生交谈。我问他如何看待自己作为一个导演,会拿自己和谁比较。

「我想到的是英格玛·伯格曼那样的导演,」艾伦说。「我当然不是在比较我们的作品,上帝在上,我的意思是,伯格曼是一个会在一年内拍两到三部电影的人。有些很棒,有些不是。他不停地工作。这就是我想做的。我想摆脱那种每部电影都是一个「大事件」的感觉。我只是想拍一部电影,做一个实验,如果成功了,很好,如果不行,那就开始下一部。」

「电影行业现在有一种现象,一个项目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制片人和编剧们会面,从纽约飞到洛杉矶,设立办公室,建立现金流,接受采访,拍一部电影要花三年的时间。我不是那样工作的。我有一间昏暗的小办公室。所有的钱都在银幕上。我付的薪资也相对较低。我的目的就是不断地炮制出一系列作品。」

「这让你成为了美国最为多产的导演之一。」

「是的。你知道,我认为他们在制作《星球大战》的时候就打开了潘多拉之盒。突然之间,人们知道了可以效仿聪明的导演打造的某些规则,然后他们就可以赚到数百万美元。一些影评人和全国性杂志也随之加入了这股潮流,造就了巨大的趋势,每个人都在谈论同一部电影,到处推销它。」

他似乎在说,这一切与他想在自己昏暗的小办公室里不断炮制的电影正好相反。

「你知道真正让我困扰的是什么吗?」他说。「今天的《纽约时报》周日版上有一篇关于录影带革命的文章。人们会租电影带回家看,而不是去电影院看。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我会一直怀念红色的长毛绒地毯,盛装打扮,等不及要看一部新电影。还记得那种感觉吗?户外天气90华氏度,你走在令人眩目的阳光之下,然后花了20美分买票坐在凉爽的电影院,路易斯·海沃德就在银幕之上,而你抬头仰望着这些神,似乎从从一个世界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嗯,」我回答道。「我记得。」而我心里在想,哪个会是更大的奇迹呢?是电影角色可以走出银幕,还是我们能走进电影?


开罗紫玫瑰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