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阳光劫匪》要电影化时,还挺感兴趣的。

可点开简介之后:

阳光开着一家寻宠事务所……富豪刘神奇绑架了老虎娜娜……

这……真的是伊坂的作品吗?

李玉在采访中提到,电影的情节对原著进行了大量的改编,在保证原作流露出的愉悦与精神的同时,重新架构了一个童话故事。

这是伊坂的作品第一次出现在中国的大荧幕上,某种程度来说算是里程碑式的事件。

对于伊坂的作品是否适合在国内的背景下影视化,我始终保持怀疑态度。

诚然,我喜欢《阳光劫匪》系列的三部原著。

但这个与原作关联甚少的电影简介,让我不敢抱有太高的期望。

最终呢,在鱼老师的赞助支持下,我还是去看了这部电影。

看完之后,想说的话有很多。所以就动笔写了这篇影评。

如果简单用一句话来概括自己的感想,那么——

李玉,果然还是不懂伊坂幸太郎。

先说下直观的观影感受吧。

《阳光劫匪》的排片很少,附近的影院只有一场,还是在晚上十点钟。

到了后却发现商场早已关门,电梯和楼梯皆是无法通行。绕了好几圈,四处问路,才从停车场的电梯进了放映厅。

这时电影已经开场了五分钟。

进门的瞬间,便听到了熟悉的台词:

“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遭受排挤……”

此刻我才真正确定,是了,这就是伊坂幸太郎。

可紧接着便是一整段苦大仇深的自白,然后老和尚莫名其妙念叨起了什么“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我又不敢断定这是伊坂的作品了。

再往后便是一系列熟悉的元素——

看到满屋子的猫猫狗狗,不由得想到了《二鸭》中丽子小姐的那家宠物店;

看到动物园倒闭,便让人不禁联想到了《动物园的引擎》;

故事中出现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又让我期待着优午的出现……

但实际上,这些元素的设计似乎只是巧合,而非书迷们期待的彩蛋。

寻宠事务所里看不到那只歪鼻子的黑色柴犬,动物园里也没有偷小熊猫的轮椅少年。而那个偏远的小岛上,只有一座废弃的教堂,和荻岛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不过听到反派刘神奇抓捕的动机时,倒是让人会心一笑。

“因为那只老虎,是我妹妹的投胎转世啊。”

这可不就是《重力小丑》嘛。

不过电影对这一段的处理很差劲,丝毫体会不到春与父亲间那种直白而又纯粹的亲情。当“投胎转世”这种话从刘神奇嘴里说出来时,完全是疯子的臆想。

后面类似的演出还有很多,整场电影看下来,只能用「莫名其妙」四个字来形容。

不过看到中途时,就会发现故事的主线脉络其实还是遵循伊坂的原著。

在《阳光劫匪倒转地球》中,雪子的前夫地道先生欠下巨款,反派神崎便拿他的儿子威胁,逼迫其还债。地道走投无路,便找到了雪子求助。为了保护儿子,雪子只得把抢银行的消息告诉前夫地道先生,让他带人来截胡。好在久远摸到了劫匪其中一人的驾照,并借此找到了他的家。后来绑匪四人组和地道先生一起,设计制裁了神崎。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

电影中把雪子的儿子换成了老虎娜娜,并且将情节作了一定调整,除此之外并无太大变动。但是电影剔除了原著中极为精华的对白,把人物性格和台词都进行了大篇幅的改动。

怎么说呢,就像是把鱼肉剔除,只留下了鱼骨。

下面就从「人物塑造」、「距离感」、「情感渲染」三个方面,来说说《阳光劫匪》这部作品,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当然,按照惯例,文章的最后依然是彩蛋环节,敬请期待吧~

一、人物塑造

主角阳光在出场时,戏耍了街边的骗子,又识破了伪装的城管(警察)。

这个情节大家一定不陌生,就发生在《阳光劫匪倒转地球》的开头。

原著是在这里交代了成濑能够看穿谎言的设定,但电影中似乎没有沿用下来,只是在后面添加了个阳光“因谎言而失去母亲”的背景故事。

所以很容易看出来,阳光所对应的就是成濑这个角色。

「汪远」的人物原型毫无疑问是「久远」,但是仅保留了偷盗这一特长,关于他对动物的喜爱只字未提。

原本汪远本身的戏份就少得可怜,结果又剔除了自身的特点,这就导致他在故事中的作用仅仅是偷取关键道具,推动情节,完完全全丧失了本身的性格。

看完电影十分钟,我对这个角色便没了印象。

可是伊坂书中那句“如果久远遇难,整个新西兰的羊都会赶过来救他的吧。”隔了两年还是让人记忆犹新。

「晓雪」对应的是「雪子」。原著中雪子性格冷静,拥有极其精准的生物钟并且擅长驾驶汽车,但是电影里完全没有沿用下来。

电影中的晓雪,只是在故事情节上顶替了雪子的位置,除此之外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而「一手」对应的是原著中的大发明家「田中」,主要作用是给劫匪们提供些稀奇古怪的道具。比如电影中那辆没法从内侧打开车门的车,就是出自田中之手。

这样一来你可能会问了,要是「一手」对应的是「田中」,那么「响野」去哪了呢?

那个不着调的咖啡店主,满口胡言乱语的雄辩家,到哪里去了呢?

答案就是,没了,删了,找不着了。

「响野」的部分特性被「阳光」所继承。比如在后面抢劫银行的情节中,出来演讲的就是阳光。

所以某种程度上说,「阳光」这个角色,其实是「成濑」和「响野」的混合体。

这两个人在原著中都是极有魅力的角色,一个成熟稳重,心思缜密;一个欢快洒脱,不拘一格。这两个角色无论哪个单独拎出来,都会让读者印象深刻。

但是很显然,他们的性格是矛盾的,相反的。那么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特性,能完美地体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吗?

这个我没法断定。不过「阳光」这个角色,毫无疑问是失败的。

在四个人的团队里,把高光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是极其不明智的做法。

伊坂喜欢披头士,所以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是四人配置。并且在这四个人中,总会有两个人显得格外突出。

在披头士中,成就最高的毫无疑问是保罗·麦卡特尼和约翰·列侬。

这两个人都有着出类拔萃的音乐天分,但是他们的理念却截然不同。

麦卡特尼更加稳重可靠,列侬却显得放纵不羁。

可正是有这样两个性格迥异的奇才在,才成就了伟大的摇滚乐队,「The Beatles」。

伊坂塑造的角色也同样如此。

在他的《金色梦乡》中,「青少年食文化研究会」这个小团体,是围绕青柳和森田而存在的。

“晴子回想起从前在学校餐厅,曾经一边和朋友吃饭,一边从远处观察森田森吾与青柳雅春面对着面闲聊的模样。两个人似乎只是愉快地聊些没意义的话题,但是周围的朋友却越聚越多,最后变成一场大型餐会,大笑的声音此起彼落,像这样的情形三不五时便会发生。”

而《阳光劫匪》这个系列,站在主唱位置的当然是成濑和响野。

可是这些个性鲜明的角色简单地杂糅到一起后,团队的分工与设定就变得杂乱不堪。

当成濑失去那份稳重与看穿人心的能力,变成了一个因谎言害死母亲的负罪者;当雪子没有了那份规划时间的冷静与开车的特长,变成了一个只会哭哭啼啼大喊大叫的女人;当久远不再喜欢动物,只会说几句烂段子;当大演讲家响野被完全删除……

你还敢说这是《阳光劫匪》吗?

二、距离感

接着是距离感的问题。

熟悉伊坂的人都清楚,他的作品有着“飞离地面五厘米”的微妙距离感。

伊坂写的故事都脱胎于日常生活,但人物的行事风格和逻辑却又张扬而洒脱。

他把「现实」与「故事」间的距离把握得非常准确,让人产生共情的同时又不会觉得无聊。就算出现某些意料之外的情节,读者也只会觉得「应当如此啊」。

要把原著这种轻快的氛围和一段段有趣的对白在电影中重现,是非常考验导演能力的。

李玉的《阳光劫匪》显然没能做好。

电影从开篇就在主打「童话」这一主题。

开头和结尾的童话书、街头迪士尼的cosplay、墙壁上三只小猪的涂鸦……都能感受出浓郁的童话色彩。

电影中的场景变换非常频繁,色彩的变化也尤其明显。孤岛、教堂、大海、丛林……这些元素都是在日常生活中很少见到的。

在出格的布景下,表演一幕幕险象环生的戏剧,这样的布置无可厚非。

但电影最大的失败,就是人物逻辑间的割裂。

其实「童话」也好,「现实」也罢,任何一种题材,都必须保持逻辑的统一。

比如童话故事中出现了恶龙抢走公主,国王的反应一定是召集勇士救出自己的女儿,而不会去惊讶“龙居然是存在的吗,它为抢走公主是为了什么呢,它为什么能飞上天呀……”

因为在童话故事的底层逻辑里,「龙」就是一种会飞的、凶恶的、喜欢金银财宝并且会抢走公主的巨大生物。

如果是「现实」题材,则会依托于现实生活的逻辑去演绎。人被杀,就会死,大抵如此。

伊坂的作品自然也存在着完整的内在逻辑。响野说起有趣的话题时,身边的人无论是朋友还是反派,总能聊到一块去。

摇滚,绘画,戈达尔,不管是任何话题,都能顺畅地承接下去。

每个人物不管个性再独特,都必须遵循故事整体的风格和基调。

而这部电影却一味地追求童话色彩,结果用力过猛,飞得太高,脱离了实际,变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荒唐故事。

如果说伊坂的作品是“飞离地面五厘米”,那么这部电影就是十五米。

既不是五厘米这种可以轻描淡写满不在意的高度,也并非十万八千里那种充满幻想的距离。

十五米属于把人扔上高空,然后摔残疾那种。

在「现实」中追求「童话」,这本没有错。可是把两者割裂开来,就会导致人物逻辑断层,故事难以流畅地进行下去。

比如说里面的重要人物晓雪,她时而有着抱养老虎宝宝到孤岛生活的浪漫情怀,时而又像个苦大仇深的悲情剧主角一般乱喊乱叫。这样的形象,很显然是立不起来的。

「现实」与「童话」,两者融合得好,就会变成方糖与咖啡。处理得不好,那就是油和水。

之前在《重力小丑》的书评中我也提到过,伊坂的作品为了保持与日常生活的距离感,出场人物都没有出现全名。成濑、响野、久远、田中、林、地道、神崎……要么只出现了姓氏,要么只有名字。

从电影中阳光、一手、汪远、林地道、刘神奇这些人物出场时,我就隐隐地意识到,这终究不是伊坂幸太郎。

说到底,这不是抢劫,只是一出闹剧。

三、情感渲染

最后是情感的渲染问题。

简单来说,就是尬。无以言表的尬。

伊坂擅长描写人物的情感吗?

当然擅长。

不管是父子、兄弟还是情侣,伊坂都能用最巧妙的语言展现出人物之间矛盾而又细腻的关系。

他不会直接用激烈的语言去表达人物的爱憎,只是随意地写下一段段看似无关紧要的话语。

但是伊坂心里很清楚,什么的做法才是正确的,怎样的感情才最能打动人。

而电影呢,时不时就出现角色的特写镜头,然后声泪俱下的谈论起个人的悲惨经历。

从情节的编排到演员的演出,都有用力过猛之嫌。

这不是《小偷家族》,是《阳光劫匪》啊。

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不经意地表达出来。

就像背负的东西越重,脚步就该越轻一样。

这才是伊坂啊。

所以我才在最开始说——

李玉,果然还是不懂伊坂幸太郎。

四、彩蛋环节!

最后是一些算不上彩蛋的彩蛋。

电影对伊坂的致敬元素少之又少。前面提到过,原本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做成彩蛋:

比如在孤岛的荒野中摆放一个稻草人;在老虎去世时让千叶出现在远处;在寻宠事务所的猫或者狗尾巴上绑一张彩票……

但是整场电影下来,值得留意的地方一个都没有。

所以,就简单地说说自己注意到的一些台词和出处吧。

首先,最开始的那句“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要遭受排挤”,出自《阳光劫匪倒转地球》中雪子的内心独白:

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一个身材略胖的爵士乐迷,大家都不愿理他。每到休息时间,他就会用随身听听爵士乐,同年级的学生们都嘲笑他是个怪人,但雪子并不讨厌他。他那油油的皮肤确实让人产生生理上的抵触,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理由非得对他敬而远之不可。雪子跟他借爵士乐的CD,周围的人就告诫她说“怪人是会传染的”。雪子苦笑。“没关系,怪人是通过蚊子传染寄生的,跟痢疾一样,不是通过CD。”
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要遭受排挤,真奇怪。她想。

然后是假和尚算命时口中念叨的“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出自屈原的《涉江》。

曾志伟和「无间道」的梗,这个应该都懂。

刘神奇在列车上与阳光谈话时,提到“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越要伸张黑暗的地底”。

这句话出自语出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论山旁之树》。

后面阳光提到的“生命中最难的阶段不是没有人懂你, 而是你不懂你自己”,以及刘神奇的手提箱盖子上写的“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都是出自「尼采」。

在车上提到的“抢银行需要四个人”,则是出自《阳光劫匪倒转地球》的开头:

两个人去抢银行并不值得提倡。两个人在一起,其中一个肯定会发脾气。兆头也不好。布奇和太阳舞小子(布奇和太阳舞小子是美国电影《虎豹小霸王》里的两个大盗。)就被拿着枪的警察们包围了,汤姆和杰瑞虽然关系不错,但也经常打架。三个人比起两个人来要好一些。三根筷子抱成团。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虽然不坏,但也不是最好。三角形看起来稳定,可要是倒过来就不平衡了。而且很少有车只有三个座位。既然用来逃跑的车里坐三个人和坐四个人差不多,那么还是四个人比较好。五个人就挤了。所以抢银行需要四个人。

最后是人物的名字。

「汪远」的名字是来自于「久远」,「晓雪」是来自「雪子」。「阳光」是取自电影的名称,「林地道」是把运钞车劫匪中的「林」和「地道」两个角色名结合了起来。比较有意思的是「刘神奇」,他对应的正好就是原著中的反派「神崎」。

最后的最后,就拿伊坂在2016年上海书展时回答的一个问题,来作为本篇书评的结尾吧。

不管《阳光劫匪》带来的是惊喜还是失望,都让我们怀揣期待去盼望伊坂的下一部作品吧。

有趣的故事,应当以另一种方式被铭记。

(更多关于伊坂的书评,可以关注我的GZ号,「巴别塔的狸猫」。)


阳光劫匪(2021)

又名:阳光不是劫匪 / 亲爱的老虎 / Tiger Robbers

上映日期:2021-05-01(中国大陆)片长:107分钟

主演:马丽 宋佳 文文 张海宇 谢锐韬 曾志伟 沙溢 杨迪 詹瑞文 方励 

导演:李玉 / 编剧:李玉 Yu Li/方励 Li Fang

阳光劫匪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