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幽灵同在的夏天》电影剧本

文/(日本)市川森一
译/晨寐

1.黑暗中的电视画面(宇幕背最)
在宽阔的银幕左端出现一个电视屏幕大小的画面,那里正在播放平庸的电视剧。
靠右侧黑暗处,字幕在流动——《与幽灵同在的夏天》。
电视画面出现商业广告后速度马上变快。似乎是有人在观看录像。一只男子的手通过遥控器在操纵画面。出现医院里一位女病人的临终镜头,突然快速倒回。剧中的时间不断地倒转。由情人照看着的那个一度已经死去的女人,又重新苏醒过来,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真假难辨的生与死,通过阴极射线管不断地映出。
最后,房间的灯光亮起。我们看见放下百页帘的窗户,铺着地板革的地面上放着一台电视。

2.公寓·原田的房间·居室(夜晚)
原田英雄(四十岁)懒散地从装有电动按摩器的椅子上站起来,将遥控器塞进棉布上衣的口袋里,穿过房间。一面与身高相等的大镜子里映出英雄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传来嘟、嘟、嘟的电话铃声。
居室布置得非常简洁,就像旅馆的客房似的,几乎看不到豪华的装饰,生活的气息到了最低限度,在房间的一隅是工作的空间,摆着书桌、书架和办公用品,显得十分拥挤。这里又有些像内景摄影棚。
英雄拿起电话听筒。
男人的声音(电话里):我是间宫。
英雄(笨拙地用手拔开啤酒罐塞子):你好。

3.电视台·外景(夜晚)
这是宛如一座不夜城的灯火通明的大厦。
间宫的声音:录像带已经送到你的工作地点,看了吗?
英雄的声音:刚刚看完。

4.同上·制片部(夜晚)
办公室的进深很长,灯火通明,就像一个明朗而巨大的垃圾箱。
体格魁梧的制片人(间宫一郎)在屋角的一张办公桌旁打电话。
英雄的声音(电话里):挺不错的,不过,文人死去的那一段,为什么没配上普契尼(注1)的音乐?
间宫:因为考虑到普契尼的作品感情过于丰富。

5.原田的房间(夜晚)
英雄从百页窗的缝隙窥视七楼下面的大街。他使用的是一台蓄电池两用电话。
英雄:要的就是这种丰富的感情……(眼睛一边看着卡车在干线道路上雷鸣般急驶)

6.电视台·制作部
间宫:导演倒是说过也可以配上音乐,是我个人的意见把它去掉的。这一部分在晨后一场戏里已经充分补足了。只要不强求的话,总的来说,还是平衡的。
间宫满不在乎地作了简明的解释。
与间宫同一科室的人们有礼貌地走到他的面前,说了一句“我们先走了”便离开了办公室。
间宫:我马上到你那儿去行吗?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很对不起。

7.原田的房间(夜晚)
英雄:可以呀,有什么事吗?
间宫的声音(电话里):不,只是想看看你。
英雄:是吗。……等一等……我也想出去走走,从早上就闷在家里,也该休息休息。晚饭也还没吃哩。

8.印度饭馆(夜晚)
按印度习惯用右手抓取食物,英雄和间宫正默默地进餐。间宫很熟练地用右手抓取食物,英雄则显得很笨拙。
间宫:吃什么菜?
英雄:由你随便点吧。
间宫(往英雄的杯子里斟啤酒):你一直在那儿办公?不嫌吵吗?车辆的噪音。
英雄:我最近发现,那所公寓到了晚上就没有人了。
间宫:办公用的公寓,哪儿都是一样。
英雄:我是无意中发现的,亲眼看到真是吓了一跳。
间宫:你是怎么发现的?
英雄:有一天晚上,我走出大门,抬头一看,整个大厦一片漆黑,只有七楼我的房间和三楼的另一个房间有灯光。
间宫(愕然):管理人呢?
英雄:他们也是定时上下班。真的,只剩我一个人,清静得就像掉到泥潭里似的。清静固然好,但也挺可怕的。
间宫:你感到疲劳不堪吧。跟夫人离婚,现在得到报应了吧?
英雄:哪里的话。我一切都放弃了,心里很坦然。道理在我这一边。
间宫(断定):我看你后悔了。
英雄:独身生活别有乐趣。我可不像你那样风流倜傥。
间宫:见不到儿子也无所谓吗?
英雄避而不答。
间宫:我见到你的夫人了。
英雄(闲惑地):她托你办什么事了吗?
间宫:没有。我只是想定出一个制度,每月能让你见到孩子一次。
英雄装做无所谓的样子。

9.原田的公寓·外景(夜晚)
大型卡车来往频繁,三楼的窗户有一处露出灯光,七楼的窗户也有灯光。

10.同上·原田的房间·起坐间(夜晚)
原田从七楼俯视下面的道路,陷入沉思。英雄用怀疑的目光望着间宫,一面脱去上衣。
间宫:我不能再和你一起工作了。
英雄:怎么,要离开制片人的岗位?还没到人事变动的时间嘛。
间宫:不是这么个问题,是我个人道义上的问题。
英雄:难道是不愿和离婚的编剧共事?
间宫:我不是开玩笑。
英雄表现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间宫:请允许我跟绫子女士接近。
英雄(慌张地):跟我的老婆?
间宫:是的。
英雄:又开玩笑了。
间宫(认真地):我说过不是开玩笑。
英雄惊呆地看着间宫。
间宫:对不起,我一直在思念她。是单恋。
英雄困惑不已。
间宫:听说你们离婚了,我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我想能在一起生活该多好。
英雄(困惑地);是这样。
间宫:既然已经离了,本来可以无所倾忌,但是情况并非如此。
英雄:很佩服你的坦率,不过……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间宫完全陷入苦恋。
间宫:尽管绫子也许会说不喜欢我。
英雄:不至于吧。
间宫:我还没有向她表示过。
英雄(简直不敢相信):啊!是吗?
间宫(自嘲地):我是在暗恋。
英雄不禁目瞪口呆。
间宫:对我来说,你是一位重要人物,我真是感到痛苦。
英雄翘首望着天花板。
间宫(突然站起):承蒙关怀,非常感谢。
英雄(勉强地):哪儿的话。
间宫:对不起,我随随便便就跟着来了。(深施一礼)不便再呆下去了。
英雄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一种极大克制的神情,眼睛看着别处。
间宫:告辞了。
英雄(严肃地):祝你成功。
间宫:请原谅。
间宫向房门走去,百感交集地又停了下来,然后鞠了一躬,断然克制住自己的思绪,打开房门,向大门走去。
英雄呆呆地静观一切,直至听到大门缓缓关上的声音。他猛然站起来,走到刚才间宫站着的位置上。
英雄(动作和台词与间宫完全相同):承蒙关怀,非常感谢。施深一礼不便再呆下去了。说得好听。认为未必能拍出这种风格的好戏,而我们不是一直在干着吗?……请原谅。想逃避似的走向房门,百感交集地回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鞠了一躬,断然地克制住自己的思绪,大开房门。(玩味到这里,他感到疲劳不堪)祝您成功!哈,哈,哈……(空泛的笑)
英雄百无聊赖地用手去摸那留言电话,揿了一卜放录音的按钮。
绫子的声音(冷淡地):我是绫子。在清理院子里的库房时,发现了你的一些旧东西,我不便替你处理,已经用托运的办法给你寄去了,托运费由收件人付。请别见怪,再见。
英雄(喃喃自语):所有的房子、土地、股票和存款,全部都拿去了,这么点托运费都舍不得付,真是莫名其妙。
英雄来到录像机前,粗暴地插上电源。
屏慕上显示出某某黄金节目《梦中女》的情节和字幕。
英雄(怒气冲冲地):什么偷偷地爱,简直是厚颜无耻。
大门的铃声响起,英雄郁闷不快地走到对讲机前。
英雄:喂。
女子的声音(通过对讲机):对不起。
英雄:哪一位?
女子的声音:我就在你的房门口。我也住在这所公寓里。
英雄(惊异地):请等一等。
他带着一种惊异而又不愉快的神情从门镜中向外看。圆框里出现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的背影。英雄打开房门,门外那位穿着便装的妇女转过身来(藤野桂,二十九岁)。
桂:打扰你了吗?
英雄(冷淡地):有什么事?
桂(故作神秘感):你已经知道了吧?
英雄〔郑重其事地):知道什么?
桂:那我就告诉你吧。(眼晴向下看)这个公寓到了夜晚大概只有我们两个人。
英雄(不感兴趣地):不是吧。
桂忸怩微笑,英雄毫无反应。
桂(凄凉地):我要说的就这些。(把一个纸袋递给英雄,提心吊胆地)我住在三楼,这点东西作为我们相识的表示。是香槟酒,没喝完的香槟。(眼神略带醉意)
英雄(面有难色,不肯接受):谢谢你的美意,可是……
桂(抢先插话):已经打开了,我一个人喝不完,请你帮忙喝掉,放到明天就跑气了。
英雄;很荣幸,不过……
桂:这并不意味着庆祝什么……前几天找出一瓶两年前人家送给我的香槟,想把它喝掉就放进了冰箱,今天才打开。我的酒量不行,喝一点也会醉,所以就把它拿来了。
英雄沉默不语。
桂:呆一会儿行吗?
英雄:啊!?
桂(满不在乎地):进去呆一会儿!
英雄手足无措,流露出不愉快的神情,像是想把桂绊倒似的冷漠地瞥了她一眼。
桂:不行吗?
英雄(不失礼貌地):什么?
桂(连珠炮似的):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怎么也忍受不了一个人孤独呆着,所以就来了。
英雄:但是,半夜进到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的房间……
桂(胁肩谄笑地):实在对不起。(自嘲地)我这个人太任性,我还以为你也是个挺随便的人……(自言自语)真够愚蠢的了。
英雄(自言自语):得顶住。
桂(自己连同香槟都不准备退却):……只是想跟你谈谈,我不是那种见谁都爱的人,让我到你的房间里聊聊天吧……怎么样?
英雄(对女人的纠缠望而生厌):真是不巧,我最讨厌聊天。
桂:你正在工作吗?
英雄:是呀,正在工作,而且很急。
桂:你真行,不断写出各种剧本。(英雄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我非常喜欢你写的剧,优雅动人。
说着将半个身体挤进门里,英雄略微推动一下门表示拒绝。
英雄(心烦意乱地):过奖了。
桂(极力回忆):那是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三年前写的那个剧本。好像是描写一位舞蹈家的故事。(英雄以沉默表示拒绝)真糟糕,(泪珠夺眶)对不起,想不起来了。不过,我真的非常感动……(英雄继续保持沉默)有一句非常好的话。(拼命追忆)……叫做过去的事无法挽回,其实并非如此。……因为那是自己的过去,不是属于任何人的……(乱杂无章地继续说下去)
英雄(打断):很抱歉,我正在工作,请原谅。
桂:哦,(想挤进门去)让我把香槟酒给你留下……
英雄(不予理睬,把门关上,并挂上链条):……喝剩下的香槟还当宝贝……(咋了一下舌头)
他从门镜里窥视桂是否离开,终于证实女人的身影已然消失。
英雄:……碰上这么一个倒霉的日子……

11.同上·外景(深夜)
瓢泼大雨,只有七楼英雄的房间和三楼的一个房间露出灯光。突然,黑暗撕裂,响起普契尼的歌剧《贾尼·斯基基》的一节咏叹调《我的父亲》,然后又像割断了似的突然停止。
大街上的卡车依然来来往往。

12.数日后·地铁废弃站·各处
四个男人走向前来。一种令人心悸的收集废弃站故事的情景。
地铁国营公司的职员引导制片人、导演和英雄等人,参观无人站的中央大厅。
英雄:像这样的废弃站,其他地方还有吗?
职员:东京地铁还有几处废弃的车站,这个车站也才关闭了八个月。
导演:电车不会错开进来吗?
制片人:别提这种蠢问题。
只有英雄停下来,用摄影机东拍西拍,传来远处的话语声。
职员(声音):是拍纪录片还是故事片?
制片人(声音):故事片。
职员(声音):这样的地方能拍成故事片吗?
制片人(声音):编剧要求一定要看一看现场。
不知从何方传来电车的运行声。
英雄将耳朵贴近墙壁,仔细谛听。
英雄:距离很近……你们听……
英雄这时才发现自己的一伙人已经走在前面,无影无踪。但他们杂乱的谈话和脚步声依然隐约可闻。
英雄顺着他们的声音逐渐加快步伐。他看了看几处通道的入口,又折返回来,一会儿上台阶,一会儿又下台阶,就在这时,同伴们的声音已完全消失。英雄迷失了方向。
……
英雄在广阔的中央大厅里奔跑。
……
英雄在狭窄的通道里奔跑。
……
突然,视线开阔,巨大的站台出现在眼前。
英雄:喂!
英雄的喊声在寂静无人的站台上毫无效果地逐渐消失,电车的隆隆声越来越近,英雄不由自主地凝视着铁路的那边。隆隆声愈益接近,似乎在非常近的地方停了下来。然而,完全看不到电车的踪影。英雄开始紧张起来,仿佛被一种来历不明的东西追赶似的,一阵乱跑。
……
他拼命推开一扇太平门,在黑暗的通道里奔跑。
……
像浮上水面的鱼似的。英雄一鼓劲地跑上台阶。
突然,一座陈旧的铁门挡住去路。英雄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绝望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只见一条通向地下无人车站的狭窄通道蜿蜒伸展。
英雄只抱希望地试着推推铁门,没料想铁门轻轻地开了。英雄不由得瞠目惊视:那里是潮留调车场,盛夏的夕阳照得令人目炫。

13.新桥车站附近(傍晚)
行人纷杂的街道渐渐恢复安静,英雄在公用电话亭给电视台挂电话。他把听筒放回原处,匆匆向车站走去。
前方是地铁的入口处。标志牌上写着“涩谷·表参道方面、浅草·上野方面”。
出现“浅草”字样。
英雄(高兴地):原来是浅草呀……
仿佛是被这两个字吸引住了似的,他急忙向地下走去。

14.地铁银座钱·车内
英雄站在车门附近。

15.地铁出口(雷门)
英雄走上地面。这是黄昏时分的浅草街道。

16.寺院中的商店街
英雄走向观音寺,只见人影稀疏。

17.浅草寺
英雄向香资箱里投放一百日元,然后合掌祈祷。

18.花园游乐场·外景
英雄走向电影院。不知何时一个男子(拆白党甲)凑上前来并肩而行。
拆白党甲:要逛逛吗?
英雄:不,我还有事,谢谢你。
男子爽快地离开。

19.鳝鱼餐馆
英雄闷声不响地吃着鳝鱼盖饭,电视正在播映晚七时的新闻。

20.六区繁华街(夜晚)
英雄孤零零地伫立在夜色苍茫的大街上。
陈旧的街道,稀疏的行人,宛如一幅剪纸,毫无生气。一阵寂寞感茫然涌上英雄的心头。

21.自制脆饼店门前
两个像父子模样的手艺人埋头制作脆饼,英雄对他们精巧的手艺看得出神,少年将一袋脆饼递给英雄。

22.英雄手持脆饼纸袋,边吃边摇晃
舞剧场前观看广告的英雄。
拆白党乙:可爱的小姑娘,才十八岁,怎么样,进去看看吧?
英雄:刚看过。
拆白党乙:是啊,下次请再来。
他讪笑着离开,英雄也报以微笑。

23.浅草游艺厅门前
扩音器传出厅内乐器伴奏声。英雄掏出一千日元买票入内。

24.浅草游艺厅·走脚(夜晚)
英雄进入栅门的同时,团体观众从几个门扉蜂拥而出。英雄与他们迎面擦肩而过,进入场内。

25.同上·场内
场内广播声:XX商店街的观众们,鸽子号公共汽车的观众们,时间巳经到了。
场内的团体观众潮水般地向场外走去。
英雄发呆地站在通道的尽头,侧身让路。
下一个节目的伴奏开始,单口相声演员出现在台上,团体观众仍在继续退场。
相声演员(面带微笑):谢谢。回去的观众们请走那边。请你们快去乘公共汽车,晚了就回不去家了。谢谢你们。回家的请走那边。
英雄听了以后不禁发出冷笑。
相声演员(对走在最后的观众):鸽子号公共汽车是上帝。您回到家乡后,可以骄傲地告诉别人说瞧见过我。
刚才还是一片嘈杂的观众席,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相声演员:鸽子号公共汽车欺人太甚。就拿这里来说吧,他们都是半价,每人七百五十元,两个人才是一个人的票价。而且,就那样呼呼都走了,一点都不留恋。一说时间到了,都一窝蜂地往外跑,真讨厌。我虽然不怎么样,但是我最看不起鸽子号公共汽生的那些人。
男人的声音:鸽子号公共汽车还有人在呐。
英雄惊讶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相声演员(惶恐地):真的吗?撒谎吧?是真的吗?
男人的声音:骗你的!
为数不多的观众发出轻微的笑声。
相声演员(抚摸胸前,故作惊讶状):这位客人,您太残酷啦。我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别吓唬我了,这可有伤身体。不过,没关系,我对于逆境有很强的适应性,遇到像这么一点残酷的事,更是不成问题。
相声演员省去了开场白,直接进入故事的叙述。
那个乱喊一气的人是一个长着四方后脑勺的男子,他叉开双腿仰靠在坐位上,正好在隔一个通道的英雄的坐位的斜前方。英雄坐在位子上吃着脆饼。
那个男子的四方后脑勺不知何故引起人们的注意,并引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
讲故事的人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远了。
英雄一来就出神地看着那个男子的后脑勺。
一场说书结束了,接着是一对穿着华丽的魔术家登场表演。
英雄挪到更前面的坐位。那个男子坐在隔一个通道的正侧面的坐位上。他的打份像个手艺人,衣着干净利落,神情轻松,看来对杂技特别感兴趣。
英雄似惊奇的目光不时地看他一眼。
舞台上的魔术主要是古典式的戏法,即从水桶或一块布里变出意想不到的东西。热闹的伴奏乐曲声,魔术师不停活动着的两双手,嘴里还不断唸唸有词。从他那魔术的手指中间变出花朵、鸽子、球类、家庭用冰激凌、点燃的花炮、美女。
男子鼓掌。英雄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男子的侧面。
动作优美而引人注目的魔术师的手指,揭开用围巾盖着的水桶。
那个男子偶然瞥了英雄一眼。
英雄的目光认真地相对而视,不禁吃了一惊。
白兔伴随着金粉银粉从水桶里跳了出来。
那个男子莞尔一笑,表示赞赏,英雄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来。
舞台上不间断地跳出几十只兔子,金粉银粉撒在台上,兔子到处乱跑,就好像把一个玩其箱打翻了似的。
魔术师的手指忽然停止舞动,随着运了一口气,舞台上的几十只兔子、花朵、鸽子、球类、冰激凌等等有形的东西,顿时全部消失。
随之,手提空桶的魔术师毕恭毕敬地鞠躬致谢。梦幻结束。
英雄的额头渗出冷汗。
稀稀拉拉的掌声。舞台上空无一人。英雄低着头,始终默不作声。
男子的声音:喂!
英雄战战兢兢抬头一看,原来那个男子已经站在身旁。他是英雄已故的父亲。
男子:走吧。
英雄(提心吊胆地):我?
男子迅速地向前走去。
英雄将脆饼袋塞进挎包,慌忙站起。
……
在他们二人的后面,压轴的单口相声演员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势正要出场。

26.六区电影街(夜晚)
男子站在空旷的大路上。
男子(对跟来的英雄):上家里来吧。
英雄:什么?
男子:我的家。
英雄:可以吗?
男子:你说什么呀,当然可以。(说罢开始向前走)浅草这个地方晚上也很早打烊,过了十点就一片寂静。
英雄像个梦游病者,跟着向前走。

27.花园前(夜晚)
男子:常来吗?
英雄:啊?
男子:浅草。
英雄:不常来。
男子:是吗。
男子穿过人行横道,他的动作敏捷,显得年轻而有朝气。
男子:我去买盒香烟。(指指田原坂方向)家在那边,你就在这儿等一下。
英雄以奇异的眼光凝视着男子跑向自动售货机。
男子(买完香烟匆匆返回):看见了吗?
英雄:什么?
男子(用下颏示意原国际剧场的方向):那个好大的旅馆。
英雄:哟……国际剧场已经不存在了。
英雄抱着一种依恋的心情望着在前面走的男子的背影。
男子(在自动售货机前):啤酒怎么样?
英雄:啊?
男子:天热喝点啤酒最舒服。(拿出零钱数了又数)冰箱里只剩下一罐啤酒了。有了就想喝。
英雄:我来买吧。
男子:别这么说。
咯噔一声,一罐五百毫升的啤酒滚了出来。
男子(递给英雄):凉的很,用手绢垫着拿。
英雄:能喝这么多吗?(用手绢卷着)
男子:这么点算得了什么。
又一罐五百毫升的酒咯噔落下来。
男子:用手绢垫着了吗?
英雄:垫着哩,你不用手绢行吗?
男子:我无所谓。(精神抖擞地迈开脚步)
英雄心情欢快,学着男子双脚略向外撇、精神抖擞的走路姿态。
男子:做寿司(注2)的手艺人的手特别巧!
英雄跟着男子缓缓前进。

28.小巷(夜晚)
牵牛花棚前有一所理发店,男子拐进小巷,低矮的屋里有微弱的灯光。英雄感到憋得慌。

29.公寓前(夜晚)
小巷深处,有一座木质的二层简陋的建筑物。
男子(用下颏示意):喏,就这个楼上。
说着敏捷地从露天的铁楼梯走上去,英雄心情踌躇,勉强跟在后面。

30.公寓·二楼走廊(夜晚)
房门前。
男子(对里面):是我。
他轻轻踢一下门,便消失在门内。
英雄踌躇不前,紧握铁栅栏,探身向半开的门内窥视。
男子(从门内探出头来):怎么啦,来呀。
英雄犹豫不定,站在门外惊恐地窥视。这时,一位女性(母亲)从门内伸出头来。
母亲(笑嘻嘻地):进来吧。
英雄一阵头昏脑胀。
父亲(画外):喂,怎么啦?
母亲(画外):进来。
英雄吓得直哆嗦,不禁流出眼泪。
父亲(再次伸出头来):你在干啥?
英雄(呜咽着):哦……
父亲:不要客气。(缩回脑袋)
英雄:是。
说着慢慢向前挪动脚步,屋里的灯光暖洋洋地射在英雄的身上。英雄向灯光走去。
英雄:对不起,晚上还来打扰。

31.屋内(夜晚)
父亲和母亲站在一间只有厨房和八张席子大小的狭窄房间里。
英雄战战鼓兢地走进房间。
母亲:没关系。
父亲:刚天黑,正是好时候,坐下吧。
英雄低头窥视屋内情况。有一台新的电冰箱,一个气压式暖瓶,墙上挂着受人崇拜的歌星微笑的日历。
父亲把一台无线电操纵器伸到英雄的眼前。
父亲:看这个。
英雄:啊?
父亲:这是无线电操纵器,这家伙对无线电操纵简直入了迷。
英雄(拿看无线电操纵器);是这位吗?
父亲充露出羞怯的神情。
父亲:你能相信吗?一个妙龄女子,一有空就摆弄这个玩艺儿,已经弄坏了四、五台啦。
他用力拔开啤酒罐的塞子。

32.国际大街(深夜)
准备乘坐出租汽车的英雄。
英雄(醉意朦胧):谢谢你们的招待。
父母二人将摇摇晃晃的英雄塞进车内。
父亲:希望你再来。
母亲:一定来呀。

33.出租汽车内(夜晚)
从背后的车窗望见渐渐远离越来越小的父母的身影,二人不停地挥手。
英雄(眼泪盈盈):那是我久别重逢的父亲和母亲。
出租汽车司机不予搭腔。
英雄:真是好人呀。
母亲的声音:把这块毛巾铺在身上。

34.回忆——公寓
母亲把一块洗褪了色的毛巾铺在英雄的膝盖上。
英雄(将罐头干贝送入口中):不用铺了。
母亲:会滴脏的,铺上吧。你看你看,弄脏了吧,刚说别滴脏了,还是弄脏了。

35.出租汽车里
英雄既感到羞愧,又感到愉悦,回忆给他带来微笑。
英雄:你看你看,弄脏了吧。刚说别滴脏了,还是弄脏了。
母亲的声音:嗬,干的是电视工作?

36.回忆——公寓
母亲:真了不起。
父亲(自豪地):真不简单。
母亲:脑子就是好。
英雄(羞怯地):不好。
父亲:什么呀?
英雄的声音(模仿地):什么呀?

37.出租汽车内
英雄〔自己感到可笑):什么呀?……他是这样对我说的嘛。(马上热泪盈眶)希望你再来,一定来呀。
出租汽车司机不愉快地观察着。

38.原田的公寓·外景(夜晚)
垃圾场里凌乱的垃圾堆积如山。其中有一张复制品的画(前田青邨的《解剖》)。
英雄从出租汽车里走出来,沿着凌乱的垃圾向公寓走去。

39.公寓·正门〔夜晚)
英雄站在镶着玻璃的门前,伸手到挎包里寻找万能钥匙。由于昏昏沉沉,摸了半天也没摸到。这时,一只白晰的拿着钥匙的手从旁伸过来,帮助将门打开。英雄醉眼惺忪地呆视着。
桂(微笑地):请进。
英雄(醉意稍醒):呀,上次太失礼了。
桂(边让边进):哪儿的话,失礼的是我。

40.公寓·电梯内(夜晚)
英雄:我也不够冷静。
桂:打扰了你的工作。
英雄:没的事。如果你愿意的话,哪天到我这儿来喝酒。
桂:谢谢,真不好意思。
英雄心情愉快,兴高采烈。
桂(媚意地瞥了一眼):你今天晚上兴致不错呀。
英雄:是的,非常好。
电梯到了三楼,门打开。
桂:请早一点休息。
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瞬间,英雄向桂深施一礼,说声再见。

41.翌晨·原田房间·卧室
英雄和衣而卧,仍在酣睡。

42.公寓·外景
正在装运大件的垃圾。胶合板做的废弃的白色小衣柜,粉红色灯罩的台灯等物品,被胡乱地装上大卡车。

43.公寓·原田的房间
睡在床上的英雄逐渐醒来,感到醉后头痛不已。

44.淋浴室
在皂泡飞沫中淋浴的英雄。
出现前一天晚上父亲的面容。(倒叙)

45.厨房
穿着浴衣的英雄,大口喝着牛奶。
出现前一天晚上母亲的面容。(倒叙)

46.起坐间
英雄:……这是怎么回事?
英雄独自一人站在晨曦中。他的身边放着前一天用的那个挎包。
英雄蹲下,从挎包里取出纸袋装的脆饼和照相机。

47.照相机的闪光
昨天晚上,父亲和母亲摆出亲热的姿势让英雄拍照。(倒叙)

48.英雄(从相机里取出胶卷)
门铃发出和谐的响声。

49.公寓·正门
管理员站在门前。
管理员:这是本市快件,你不在家,我替你收下的。(摇晃着手中的单据)
管理员的后面放着一台带有计算器的搬运工具,上面放着几个纸箱。
英雄(冷淡地):啊,谢谢了。
管理员:帮你往里边搬吧?
英雄:不用了,啊,多蒙帮忙。
管理员(慌张地):等一等,等一等,运费是由收件人付,我替你垫上了。

50.公寓·起坐间
英雄解开纸箱的绳子。每个箱子都蒙着尘埃,里面装的都是旧剧本。最后一个箱子被打开了,最上面放的是一个用不起眼的包袱包着的东西。
英雄打开包袱,里面的东西咕咚一声掉在地上,原来是一枚小牌位和一张褪了色的照片。英雄连忙将它拾起,用浴衣将牌位上的灰尘擦净,放在纸箱上。英雄凝视照片上的情景:十二岁的少年(英雄)坐在正中,同笑容可掬的父母在一起享用鸡素烧、照片的背面写着:1960年1月,英雄十二岁生日时留影。

51.昨夜的父亲和母亲——与拍照时一样年轻(倒叙)

52.照片上十二岁的少年英推
镜子里照出四十岁的精神疲惫的英雄。
英雄(对照片上的父母):……有这样的事吗?……(有些想不通,因宿醉引起的头痛而感到疲乏不堪,他苦闷地望着牌位)
牌位的正面——一块牌位上写着两个人的戒名。
……
牌位的背面展现在面前。
无人的房间里响起电话铃声。留言电话在工作。
桂的声音(电话):我是三楼的藤野。我只是随便挂的,以后再给你挂电话。对不起。
牌位背面的文字逐渐变得鲜明清晰:“1960年l月7日。英吉享年三十四岁,房子享年三十二岁。”
旧的纪念照上三人笑逐颜开。

53.数日后·电视台的排演场
阅读剧本的情景。
主角由受人崇拜的歌手川田淳子担任,英雄也到场,站在桌子的一端观察。淳子不认识汉字,时常要去请教导演。还有几个次要角色在场。
……
工间休息。
英雄出去上厕所,不大高明的毛头毛脑的经理紧随其后。

54.电视台·走廊
排演场前面。
经理:先生,那个台本能不能想个办法?我们的淳子国语一点都不行。
英雄:好像是那样。
淳子:别的正规老师都用平假名写,台词尽量短,可照顾我啦,您的台本真够难认的了。
英雄(对经理):不认识汉字,你们可以注上字母读音嘛。(转身便迅速向厕所走去)
经理(目送着):什么事这么不高兴,大概是工作太累了吧。脸色也不好看。(临走冒出来的话)

55.公寓·外景(夜晚)
七楼和三楼的一个房间都亮着灯。
桂的声音(电话):我是藤野。
英雄的声音(电话):我是七楼的原田。
桂的声音(电话):晚上好。

56.公寓·原田的房间·起坐间(夜晚)从背影看到英雄弯着身子在打电话。
英雄:我没在家接到你的电话,今天这么晚给你挂电话,很对不起。
桂的声音:想喝酒吗?
英雄:你喝吗?
桂的声音:我带乳酪去。
英雄:那我提供白兰地和烧酒,等你来。
……
二十分钟后。
英雄抱着水捅和玻璃杯匆匆从厨房出来。桂穿一条花裙和黄色的圆领衫,无拘无束地谈论着。
桂:户籍上是用片假名写的桂字。
英雄(边准备酒肴):名字很美,古色古香。
桂:但是,藤茎的桂花,有点嫁接的味道,给人的印象不怎么的。
英雄:那就改成“凯伊”(注3)嘛。
桂:对,可能的话,干脆就写成阿拉伯字母的K字。或者就叫我用片假名写成的凯伊。
英雄(从塑料袋里取出各类乳酪):嘿,种类还真不少。
桂:我都是切着吃的,都只剩无几了。
英雄:这块已经有黑霉了,给我吧。(用刀戳取)
桂:其实这是乳酪占卦。选择什么样的乳酪,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
英雄:选长了黑霉的呢?
桂(伸出刀):表示傲慢。
英雄:哈,哈,哈。
……
二人在观看租来的电影录相带,费里尼的《八又二分一》。
脸色苍白,毫无表情的桂,她的眼睛并没有在看屏幕,而是注视着取出录相带的英雄。
桂:我想起你最近写的剧本的台词,……过去的事无法挽回,其实并非如此。因为那是自己的过去,不是属于任何人的,所以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挽回。……那是在星期日剧场演出的《最后的舞蹈》的台词。
英雄:记不得了。
桂:自己写的台词都忘了?
英雄:想不起来了。
桂(不再纠缠):你的夫人呢?
英雄:现在还是独身,这也许需要说明一下。
桂:不必啦。
英雄:你既漂亮又大方,可还是一个人生活,真不可理解。
桂:我受过烧伤,(用手抚摸胸前)这一带尤其严重,尽管做了修整,但是仍然留下了伤疤,而且颜色都变了。(将酒一饮而尽)我在以前住的那个公寓里,也有一个人知道我是独身便对我表示好感,使得我逐渐感到苦闷不堪。这和跟你住得近有交往是两码事。
英雄(坦率地):我开始对这所公寓产生好感了。
桂:给我白兰地。
英雄:你经常拒绝一些人,却愿意和我相会,可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跟你这样美丽而又年轻的人在一起,很难度过这么一个夜晚哟。
桂:而且,还了解了这个女人有弱点。这样的话,就没什么可怯阵的了。
英雄:我说的不是那种事情,没有性爱的意思。
桂:倒希望你包含有性爱的意思,丑陋的部分是看不见的。可是,背影还是挺美的哩。光看后面,不看前面。
英雄被说服。二人一动不动……女的小心谨慎地将玻璃杯放在桌上。
桂:总这么喝……将会失去理智。给我一杯水行吗?(说着站起来)
英雄:我来……(倒上一杯水递给桂)要冰吗?
桂:不要。(喝了一口)……我得告辞了。
英雄:别走。再醉一会儿。
桂:这样喝醉了太没劲。
英雄:没关系,管它有劲没劲,理智不理智的。到了关键时刻,一切都是美好的。
桂(用手捂住英雄的嘴):那么,吻吻我吧。
英雄微微感到眩晕,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桂的白色衣裳梦幻般地旋转飞舞,一切右料集中到胸前收住。
一个美丽的裸露的背影展现在眼前。

甜美的时刻流逝着——翻腾的欲望就像浪涛似地时起时伏。
桂(喘息着):别看。记得有一则神话吗?女方要求男方别看,男的看了,结果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此结束。请答应我决不看。
英雄:决不看……我答应你。
窗外早晨的浓雾笼罩着大地。

英雄沉浸在昨晚欢快的余韵之中,人感到十分倦懒。他走到洗脸台前照镜子,发现前额的头发上明显地有一根长长的白发。这一意外的发现,促使他用手将它拔掉,然后用水冲走。

57.几天后·地铁浅草站
英雄从电车上走下来,照例提着那个挎包和纸袋。

58.本愿寺·院内
盛夏的中午时刻——地面出现了游丝。
英雄从后门穿过充溢着聒耳的阵阵蝉声的院子,向正门走去。

59.本愿寺门前大路
柏油路上出现的游丝,没有一个人影。

60.公寓·外景
炎热的夏天,那座破旧的公寓静悄悄地耸立在那里。
英雄冷静地登上外边的铁楼梯。

61.公寓·二楼外面走廊
父亲和母亲的房门口有一个蔚蓝色的塑料桶挡着门,让门虚掩着。门前没有姓名标志。
英雄决心去敲半开着的门,小心翼翼地向屋内窥视。
英雄:在家吗?

62.公寓·父母屋内
穿着连衣裙的年轻的母亲,正在摇动家庭用冰激凌制造器的把手。
母亲:哟,来啦?(流露出真诚而善意的笑容)
英雄(站在门口驻足不前):没打招呼就跑来,真对不起。
母亲:没关系,这里没有电话,来的人无法事先打招呼嘛。(停止摇动冰激凌)这几天真是太热了。
英雄:可不是吗。(对塑料容器发生兴趣)那是什么东西呀?(随即大大方方地走进屋来)
母亲:做冰激凌的。
英雄:是吗!
母亲:街上卖的冰激凌都太甜。
英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器械哩。
母亲:商店里就有卖的。
英雄(钦佩地):真不错。
窗台上摆着几盆牵牛花。
母亲:把长裤脱掉吧。
英雄:干吗?
母亲:免得弄皱了。
英雄:无所谓。
母亲(不在意地):那就把上衣脱了吧
英雄:上衣也不能再脱了。
母亲:为什么?
英雄:只有汗衫了。
母亲:那有什么关系。何必那样一本正经的。
英雄(迟疑地):没那意思。
母亲(把冰激凌器具推到英雄的面前):摇摇看。
英雄:啊?
母亲:喏,这样摇动。
母亲亲切地把着英雄的手教他摇动。
英雄握住摇把不停地转动着,简单的操作使他感到非常有趣。
母亲(将毛巾浸在水里投洗):等我拧干给你擦擦。
英雄(拿起放在门边的纸袋):啊,这是小甜饼干和酒。
母亲:谢谢。干吗这么费心呀。
英雄:应该的。上次在这里足足地美餐了一顿。(继续转动把手)
母亲:那天晚上过得真愉快。
英雄:是呀。哟,父亲呢?
母亲:他上早班。要到七点,也许是八点。(使劲拧干毛巾)
英雄:……早班到八点呀。
母亲:店铺开到两点。
母亲从旁边用毛巾替英雄擦脸,英雄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母亲:别动。(用手轻轻按住英雄的脖子,麻利地抹着)
英雄(兴致勃勃地转动摇把):这么说,有时三点才回来。
母亲:不用这样拼命地摇。
英雄:店铺在哪儿?
母亲:新富街。
英雄:够远的了。
母亲(回到水槽搓洗脏毛巾):以前是在浅草,因为生意不好就停业了。
英雄:原来如此。

63.站在寿司店操作台前的英俊而伶俐的父亲(倒叙)

64.母亲:因为手艺高明,父亲只要在操作台前一站,无论是材料也好,米饭也好,从来不浪费,做出来的东西既好着又好吃。对待顾客态度极好,从不高傲自满,简直是无可挑剔。(继续洗濯毛巾)可是,不久他就厌烦了,突然就不干了。
英雄:是吗。(像孩子似的,谛听母亲的怨言)
母亲:寿司的店铺很多。入了厨师协会的人很容易找到工作,所以大家都得意扬扬。他最讨厌有人说他是要在寿司这个行当拼命干的手艺人。结果就离开了那家很好的铺子。
英雄:只要能生活就行了。
母亲:生活不成问题。不过,我们最多只有这所公寓。我是无所谓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只要我们能愉快地生活,我就满足了。
英雄(心不在焉地):是吗。
母亲:喝啤酒吗?
英雄:不喝。
母亲:总这么客气。那天晚上你也是说不喝,不喝,可是,拿出酒来,你还不是喝了呀。(说着打开一罐啤酒,给英雄斟上)
风铃叮当地响着,挂在衣架上晾晒的英雄的旧衬衫随风飘动。
现在,英雄只穿着一件汗衫。他从纸袋里取出那天晚上拍的几张照片交给母亲。她用围裙擦干手,接过来仔细观看。
母亲:唷,真不错。
英雄:总而言之,呷(一口啤酒)那天晚上过得太愉快了,真要向您表示感谢。
母亲:还以为你会很快再来的哩。
英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母亲,突然心里一阵难过。
母亲:吃不吃黄瓜?
英雄:不吃。很抱歉,我想……
母亲:想什么?
英雄:想回去了。
母亲:刚来就要走。
英雄:因为还有事情要办。还会再来的。请代向父亲问好。
母亲:真有事吗?
英雄:很遗憾……
母亲:是去电视台吗?
英雄:不,去赤坂。
母亲:本来打算三个人好好吃顿晚餐。
英雄:今天来只是想送点东西表达心意。(从衣架上取下衬衫穿上)结果反倒喝上啤酒了。
母亲望着准备离去的英雄,不禁产生一种寂寞感。
母亲:别再说“请给我水”就行了。
英雄(坐在门前穿鞋):我还会来的。
母亲(悠然自得地):据说会来台风,可能已经过去了。
英雄:到了现在……(断然地)才向您提出一个很怪的问题。
母亲(拿着英雄的挎包):什么问题?
英雄:还不知道您姓什么。门上没有姓名牌呀。
母亲(张慌失措):你说什么呀,当然是姓原田。
英雄极力克制精神上的冲动。
母亲:天气太热把你的头脑冲昏了吧?哪有孩子连父母的姓都忘了的。(将挎包递给他)
英雄(不好意思地):可不是,我怎么搞的。

55.公寓·铁楼梯
英雄(头也不回地往下跑):改天再来。
母亲(从二楼对着他的肯影):等你来呀。
英雄(回过头):是。
母亲:走路当心。
英雄(再次回过头):再见。

66.国际大街
炎热天——英雄站在二十八年前的事故现场。人、车、道路都处在激烈的气氛之下,重现的撞击声。

67.弹上半空的自行车(倒叙)
少年时代英雄的惨叫声:妈妈!

68.地铁·浅草站·阶梯
英雄从阶梯跑下来。
少年时代英雄的喊叫声:爸爸!

69.公寓·原田的房间·卧室(夜晚)
似乎是为了打消内心的恐惧和混乱,英雄一个劲地贴近桂的后背。桂的身沐宛如恬静的湖底,它具有无限的拥抱力,就像一张吸墨纸那样,紧紧吸着英雄的混乱心情。而她的前胸却秘而不露。

70.公寓·外景(夜晚)
月光从雨过天晴的云间洒向人间。

71.公寓·起坐间(夜晚)
室内电灯已熄,从大敞四开的窗前可以望到皓月当空。
桂的声音:情景有些非同一般。
赤身露体的桂的身影从寝室走出来,穿过房间进入厨房。

72.公寓·卧室(夜晚)
屋内无灯,英雄躺在床上。
英雄:有一股妖气吗?
桂:是呀。
冰块投入杯内,散发出吱吱的凉气。
画面上出现拿着水杯,倚门而立的桂的身影。
桂:我总觉得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漫步似的,这样说也许会令人毛骨悚然。
英雄:像是幻觉?
桂:对,像是幻觉。所以当我按门铃的时候,你究竟在不在,我一直半信半疑。
英雄(自言自语):我是不是迷恋于那个世界,是不是那个世界在召唤我……
桂:来……(嘴对嘴地把水送进英雄的嘴里)
英雄:希望送终的水也能这样喝进去……
桂:……别说不吉利的话。
英雄(探起身子不让桂离开):很奇怪。
桂:什么奇怪?
英雄: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爱谁了……同时,又仿佛觉得开始在爱什么东西。
桂:什么东西?难道不是人吗?
英雄:肯定是人……不过,也许是死人。
桂:爱的是死人?
英雄:真说不定。
桂:只能爱死人?
英雄(紧紧拥抱桂):不希望这样。我讨厌这样。我是活着的人,当然要爱活着的人。桂,你是活着的……给我一些活着的感受吧……桂……(从后面抚爱桂)
画面上是桂仰面朝天的身体……英雄在画外,她流露出不可思议的微笑。

73.数日后·花园附近的空地
天空阴云密布。棒球的硬球在空中画着弧线来来往往。
英雄(少年语调):只有一次吧……
男子(是父亲)与英雄练习投球和接球。
英雄:在国际剧场前的广场练习投球接球。
父亲:不止一次吧。
英雄:是一次。正因为只有一次,所以才记得那么清楚。我一直想多来几次。
父亲:是吗。
英雄:一直记在心里,爸爸。
父亲三十四岁,身强力仕,投球泼辣而富有控制力,球路准确。
英雄:爸爸,你真行。
父亲:那还用说。
英雄四十岁,今天戴着一副波士顿型的眼镜,球威不如父亲。
父亲(笑嘻嘻地):是近视吗?
英雄:老花啦。远近两用。
父亲(笑眯眯地):都老花啦,吓我一跳。
英雄(笑眯眯地):已经四十了,视力慢慢不行了。爸爸,你呢?
父亲(自豪地):我眼睛好得很,都是2.0。
英雄:真不错,真让人羡慕。
父亲:我来当投手。
英雄(高兴地):没有车水马龙真是大好了。
父亲;已经进入盂兰盆会日期,整个东京几乎变得空空如也。
英雄(突然醒悟过来):对,盂兰盆会的日子。
父亲一边用戴着棒球手套的手摆弄着球,一边从远处喊道——
父亲:咱们该回去了。
英雄(表示异议):现在就回去?
父亲:你出来了,母亲会感到孤独,她会唠叨个没完的。
英雄(天真得像个孩子):那好。

74.公寓
电视在播映高中棒球赛。
母亲(端来青豆和凉拌豆腐):要有淋浴器就好了。
父亲(吹着风扇):这些东西往哪放呀。
英雄赤裸着上半身,在水池旁擦汗。
母亲(在自己与父亲之间腾出一个位置):英雄,来这儿坐。
英雄坐在父母之间,母亲给他斟了一杯啤酒。
英雄:爸爸,今天是晚班吗?
父亲:不干了,不干了。
母亲:真是这样,又不干了。
父亲:别用这种责备的口吻。你无非是担心生活问题。
母亲:那可不是。
父亲:还能干下去吗,你看,只有我是认真地在工作,柜台前就摆了五张桌子。说是9月份可以出院,要我在8月这个月设法应付一下。怎么应付呀,顾客怎么办?我一个人可应付不了这么多客人,有的人就粗制滥造,做出一些丢人的商品。顾客都挺有意见。
母亲:行啦,明白啦。
英雄感到很新奇,注视着双亲在一种平稳的气氛中争吵。
父亲:最近的顾客都比较温和,不会怒气冲冲地骂大街,但也不能因此就随便糊弄呀。
母亲:我说明白啦。英雄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别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父亲:还不是你引起的。
英雄含笑地望着二人。
父亲(对英雄):别一口一口抿着喝,这不是威士忌酒。
母亲:就是嘛。别客气,有的是钱。
英雄一饮而尽,把杯子伸到母亲面前。
父亲:听说你靠写东西为生。
英雄:是的。
母亲:他写的是电视剧剧本。播映的时候,一定要事先告诉我们啊。
英雄:是。前一阵子刚播放过,恐伯暂时要中断一个时期,到秋天连续剧才能出来。
母亲:真了不起。
父亲:有什么了不起?写东西的人最不了解社会的真实情况。一个个都胆小怕事,只知罗列一些表面现象,说老实话,我可不欣赏。
母亲:你对孩子说这些干吗。
父亲:我不是说他,不过,像我所说的那样的人确实很多。写作的人一般都不值得同情。
英雄(毫不生气):爸爸,(伸出手)握握手。
父亲:握手?
英雄(也向母亲伸出手):妈妈,也握握手。
母亲:怎么,要回去啦?
父亲:吃过晚饭再回去嘛。
英雄:不回去,只是想握手。
父亲:好,来吧,(伸出手)
英雄(接触到父亲健壮的手甚为感动):不愧为父亲的手呀。
父亲:那是当然的嘛。
母亲(不甘示弱,伸出手):握一握吧。
英雄(感触到母亲柔软的手):像一位母亲的手。(心里热乎乎地)这大概不是幻觉吧……
母亲(羞怯地):你说什么呀,干吗这样看我。

他们把坐垫翻一个个儿——父子三人开始打纸牌。
父亲:搞写作的人连打纸牌都不会呀。(漂亮地甩出牌)我问你,纸牌是月亮这句话懂得吗?
英雄:月亮?
父亲:真没办法。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
母亲(站在洗物槽旁):别理他,纸牌的常识能顶饭吃吗。
父亲:你懂什么,真讨厌!(支起一条腿坐着,信心百倍地)你母亲会打的那种纸牌呀,叫做傻冒牌,连傻子都会玩。(用俏皮的眼神瞟了英雄一眼)
英雄心情舒畅,乐不可支。母亲神态落落大方。

75.第二天·电视台·咖啡厅·外景
地铁电视剧的制片人从英雄手中接过一个纸袋。二人正在进行商讨。
制片人:没有光泽呀。
英雄:什么?
制片人:脸色。
英雄:不好吗?
制片人:有那么点。编剧要是病倒了,对我来说却是头等大事。在参加我们的工作期间,请你保重身体。在这以后就是死了也没关系了。(用笑语来掩饰他那几乎是真心的话)
此刻,间宫走来。
间宫:你怎么看上去挺憔悴的。可要注意健康啊。(英雄直瞪瞪地看着他)我们一直把你放在心上。
英雄:我们?……原来如此,已经称起我们来了,我真受不了。
间宫:你变得不像以前了,说话怎么这样倔。
英雄:我才不倔哩……工作挺称心,还交了个女朋友。
间宫:女朋友!
英雄:挺好的一个女子……
英雄把话说得适可而止,便匆匆离去。间宫凝视着他的背影。

76.牙科医院·诊室
牙医生观察英雄的门齿的X光片。
牙医生:牙根坏了。
英雄:我对自己的牙齿一直挺有信心的。
牙医生:如果不及时治疗,牙就会松动的。
英雄:是要拔掉吗?
牙医生:是的。怎么样?你如果有正规的工作,能保证按预约的时间来吗?
英雄:我的工作比较灵活。
牙医生:那好,8月底以前给你镶好。
英雄:是镶假牙吗?
牙医生(敲敲门齿):两颗门齿。
英雄:相貌不会改变吗?
牙医生:放任不管相貌也是会变的呀。总不能老是二十岁的样子,那样岂不成了妖怪。一旦进入治疗,可不能像现在这样不注意健康。
英雄:我什么时候不注意健康来着。
牙医生(苦笑):自己照照镜子,眼圈都发黑了。
英雄不以为然。

77.公寓·原田的房间·洗脸间(夜晚)
镜子中的英雄。
英雄:我哪一点显得憔悴呀……(对桂大声地)喂,我没显得憔悴吧。

78.公寓·居室(夜晚)
桂在冥思苦想。英雄站在门前。
英雄:是显得憔悴吗?(桂抬起头来仔细观察)怎么样?
桂:有些发青。
英雄:什么地方发青?
桂:真的看不出来吗?
英雄:我只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即使如此,比粗那些同龄人,我要显得年轻得多哩。
桂:昨天晚上,从窗子里看见了你,看到你从外面回来。
英雄:我本想抬头看你的窗户。
桂:屋里的灯关着吧?
英雄:还以为你没回来哩。
桂:我经常从窗子向外看,为了羞于让人看到我的孤独,所以有时就把灯关掉。
英雄:喊我一声就好了。
桂:可怕极了。
英雄:我吗?
桂:脸色苍白。
英雄:别吓唬人啦。
桂拽住英雄的手站在大镜子前。
英雄:嗯?
桂(木然地):看不见吗?
英雄(茫然地):看什么?
桂:自己呀。
英雄:当然看得见。喏,举起右手又放下了。抱住你的肩膀了。左手捏着鼻子,舌头伸出来了。
柱(用凄惨的目光望着):你没看见。
英雄:这再看不见,那我现在在看什么啦?
桂:别开玩笑。
英雄:没开玩笑。不过,我很难做到一本正经的。比起糖尿病的制片人和虐待狂的牙医生,要正常得多。甚至可以说,我现在精力非常充沛。以充沛的精力向你求爱。(将桂拉到身边接吻)
桂: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英雄(支吾):是指可笑的事情吗?
桂:有没有?
英雄:没有。
桂:扯谎。
英雄:为什么?
桂:谎都扯不像。
英雄:你这样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即使没说谎也只好向你赔礼道歉喽。
桂:别糊弄我,一定有什么大事情。看你那样在意!
英雄:我真高兴。
桂:别把话岔开。
英雄:没想到你那样关心我。
桂:那是当然的啊,不是吗?
英雄:为什么?
桂(停顿片刻):我把自己看作你的情侣嘛。
英雄:我也是这样。
……
在那一刹那间,镜子里反映出真相——面庞憔悴、脸色苍白的英雄。(倒叙)
……
英雄流露出不相信自己的眼神。
眨眼间,真实的情况消逝。
桂:不要隐瞒。
英雄(抑制不稳定的心情):没有隐瞒呀。
桂:请回答我一个问题。
英雄(自信心渐趋崩溃):我不会让你担心的。
桂:镜子里面的你,真的不显得憔悴吗?
英雄:那你是怎么看的呢?
桂:面庞消瘦,眼圈发黑,现在就是这样。照在镜子里的你也是那样。(英雄愕然失色,感到难以置信)还想照一次镜子吗?
英雄:不,不想照。(躲开镜子)
桂:和谁见面了?在哪儿?是谁?
英雄打开窗子,夜间凝滞的冷空气和车辆的噪音侵入室内。
英雄:浅草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在那里见到了父亲和母亲。
英雄用那痛苦而孤独的目光回过头望着桂。
桂:你的父母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英雄:应该是这样。
桂:应该是……
英雄:请你不要感到心烦。他们是非常好的人,我打心眼里怀念他们。
桂握着他的手,似乎是为了给他增添勇气。

79.回忆
再现在曲艺场第一次见到父亲的那一瞬间的情景。
英雄的声音:我十二岁那年过年的时候,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母亲,结果被卡车撞了,双双死于轮下。

80.回忆
在父母居住的公寓里谈笑风生的英雄。
英雄的声音:因为又能与双亲相会……我感到无比的幸福。
回忆——
母亲亲切地用毛巾为英雄擦脸。
英雄的声音:这是一次美好的体验。

81.回忆
父亲和英雄愉快地在练习投球。
英雄的声音:也许别人会认为我精神不不常,不过,即使是妖魔也好,鬼怪也好,或者被狐狸蒙骗也好,都无所谓,……谁也无法体会到那种欢快和高兴的情景。

82.伏在桂的膝盖上呜咽的英雄
桂(亲切地抚摸英雄的脊背):别再去了。
英雄表现出迟疑不决。
桂(恳切地):答应我,决不再去了。
英雄哭丧着脸,像是被宣告死刑似地听着。
桂:听见没有?(英雄点点头)恳求你了……我刚开始夺回我的过去。(痛切地)

83.第二天·六区·浅草曲艺厅附近
英雄在打公用电话,脸上毫无生气。
英雄:是我。
绫子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是重树吗?
英雄:不是,是我。
绫子的声音:真是讨厌,你一开口就说“是我”,我就觉得挺奇怪的。
英雄:我没说“是俺”,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那种交情。
绫子的声音:声音简直太像他了。
英雄:他不在吗?
绫子的声音:去美国了。
英雄:美国?
绫子的声音:是亚利桑那,姊姊夫妇俩请他去的。
英雄:撵走了吧。
绫子的声音:不懂你什么意思?
英雄:我是指间宫。(绫子沉默不答)离婚之前就在一起了吧。
绫子的声音:说些什么呀?
英雄:重树怎么样?
绫子的声音:没这义务。
英雄:什么义务?
绫子的声音:没有告诉你的义务。
英雄:我想见他才打电话的。(绫子没有反声)喂!
绫子的声音:我要挂上了。只要跟你说话我就感到不愉快。(粗暴地将电话切断)
英雄一怔,身体感到极度疲劳,坐在那里站不起来。
一位女职员前来打电话,看到英雄手里拿着听筒仰面瘫坐在那里,不禁愕然,连忙跑开。英雄心情苦闷,情绪低落。

84.本愿寺·门前大路(夜晚)
盂兰盆会的最后一天,人们在屋檐下燃起送魂火,他们的身影就像幻灯似的安详地摇荡着。

85.公寓·外景〔夜晚)
母亲独自在放焰火,火光照亮了她那童女般的纯朴的眼睛。
隔着篱笆,英雄望见了母亲,他那憔悴的眼睛紧紧地盯视着,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母亲发现了英雄,莞尔一笑,拿起一支焰火重新点燃。
……
二人善意地观看点燃的焰火。
英雄的脸色带有几分红润,逐渐恢复了生气。
就在这时,从澡塘归来的父亲提着一只西瓜大摇大摆地走来。
父亲:哟!

86.公寓·居室(夜晚)
父亲将湿漉漉的毛巾叭的一声重重地甩去水气,晾在窗子的栅栏上。
母亲麻利地将冰镇的西瓜端来放在父亲和英雄的面前。
英雄:突然跑来,很对不起。
母亲:今天总可以多呆一会儿了吧。吃了晚饭再走。
父亲(边吃西瓜):老规矩的东西可没人爱吃呀。
母亲站在厨房里斜着眼睛瞪了一下大放厥词的父亲。
父亲:跟谁玩过吗?
英雄:玩什么?
父亲:纸牌。
英雄:没有时间玩呀。
父亲:年轻的时侯不能整天忙于工作。等到年岁大了再玩,那就不会感到有趣了。
英雄:那么,今天咱们仨玩纸牌吧。
父亲:就算教孩子玩吧。真没办法,我的这个独生子居然不会玩牌,而且已到中年。这,我是有责任的。
传来母亲在厨房切菜的声音。
英雄:妈妈,别做了,叫外面送饭来吧。
母亲微微一笑,不予回答。
英雄:别做了,妈妈。外面叫饭,好一起玩牌嘛。
母亲:哎呀,这孩子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父亲:亲生儿子,像父亲有什么不好。
英雄:对,咱们去订鳝鱼饭吃。我请客。因为从表面看,我比一般人挣钱多点。
母亲:是吗。三个人在一起用餐,不管吃什么都会感到有滋味。
英雄:我知道。不过,偶尔吃点好的也不算过分。
父亲:我想起来了,这儿附近的可不行,要到胜正对面的那家饭馆去订。
母亲:嗯。
父亲:快去跑一趟,早一点订好。
英雄(孩子撒娇的口吻):不吃鳝鱼盖饭,要吃烩肝尖,特制的鱼糕,肝汤,还有米饭。
母亲(忍俊不禁):你们两个真是一唱一和。
……
三人兴高彩烈地在打纸牌。
父亲:干吗啦,干吗啦。
……
母亲:太迟钝了。
……
父亲:干脆点好不好。
……
母亲:这里面是要靠运气的,别总嘀咕要还是不要。
意气风发、说起话来妙语联珠的父亲和口齿清楚,带有几分豪爽之气的母亲,他们的牌技使得英雄遭到惨败。英雄以钦佩的心情望着父亲。
父亲(满意地微笑):怎么样,从现在起,爸爸要开一个特殊的欺骗讲座。
母亲:真讨厌,教孩子学什么欺骗呀。
父亲(颐指英雄):到了这个年龄,还那样老老实实地采取正面进攻的方法,那还有不碰钉子的?
母亲:别忘了,你可是父亲呀。
英雄从侧面看着脸色红润、动作灵巧的美貌的母亲。
……
三人吃着鳝鱼饭,父亲同时发着议论。
父亲(认真地):我们要是活着的话,你也不至于变得那样笨,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母亲(仍不放过):总不能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就教给他玩纸牌吧。
父亲:但是,我要豁出生命来确立普通人的生活目标。
母亲: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呀。
父亲:少废话,我读过有学问的书。但是,即使不读这类的书,照样能分辨出是非善恶。
母亲:那你就别说那些违心之言了。
英雄一面对父母喋喋不休的谈论随声附和,一面埋头品尝鳝鱼菜肴。他终于打消了告辞的念头。

87.公寓·外观(夜晚)
七层楼上只有一间房间的窗子透出灯光。

88.公寓·原田的房间·寝室(夜晚)
桂窥视躺在床上的英雄。英雄醒来。
桂:你又去过了吧?(英雄默然无语)为什么又去了?为什么不遵守诺言?
英雄:想去告别。我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
桂:那你告别了?(英雄点点头)说过再见?
英雄(苦笑):简直像做母亲的。
桂:别诓我。真的说了不再来了吗?
英雄:没说。
桂:什么?你说什么?
英雄:父母亲没做什么错事,我做儿子的怎么能说再也不见了呢。
桂倏的站起来,走到大立柜前打开橱门。门背面的镜子照出半躺着的英雄的姿态。
桂:看得见吗?
英雄:看得见。
桂;是什么情况?
英雄(如实地):发困的样子。不过,挺健康,脸色挺好。
桂:救救他!(突然紧紧搂住英雄的脖子)救救吧,救救这个人吧,开恩吧!
英雄的脖颈痛苦不堪。
桂(边哭边喊):想想办法吧,想想办法救救吧。
英雄(感动地):谢谢。
桂(一味祈祷):救救吧,救救这个人吧,开恩吧!(用尽浑身解数,紧紧搂住英雄)
英雄既感动而又感到困惑。他搂着桂的后背的那只手,突然变得软弱无力,滑落在草席上,手的颜色变成土灰色。桂渐渐离开英雄的身体。从手提包重取出一个带镜的小粉盒,递给英雄。
桂:照一照。
小镜子里映出英雄的那张幽灵般的苍白的面孔。
英雄(恐惧地):啊……
他扔掉小粉盒,准备逃离,而衣橱柜门背面的那面大镜子,更加清楚地反映出英雄那苍白的鬼一般的姿态。
英雄(悲叫):啊……

89.第二天·电视台·制作室
间宫在开支付单据。
不时传来对面重点剧组编辑部的交谈。
职员:又不在,又是纪录电话。
导演:会不会是人在家,却故意不接。
制片人:第一次挂电话是在相当早的时候。(对间宫)喂,有没有让他写什么东西?
间宫:没有。
导演:咋天是读书。一直杳无音信。
制片人:你和他是朋友,总会知道些情况吧?最近原田确实很怪,难看得真有点像妖怪。
间宫无以回答。

90.公寓·外景
母亲走向二楼走廊。
母亲(对屋里的父亲说):英雄来了。孩子他爹!
英雄用手遮住晃眼的阳光,望上看。母亲正在打扫外面的走廊。精神饱满的英雄站在她的面前。

91.公寓·起坐间
洗衣机旋转的声音。母亲一面擦拭门上的灰尘,一面将洗净的衣物拿出晾晒,并抓空给父亲和英雄端来冷饮。
父亲(对英雄):喂,还不赶快把衬衫脱掉。衬衫。
母亲:昨晚的鳝鱼真是好吃极了。
英雄:今天的晚餐到外面去吃,怎么样?
母亲:外面?
英雄:去吃鸡素烧。每次过生日都带我去吃鸡素烧,记得吧。
父亲(怀念地):是在XX饭馆吃的吧。
英雄:今天就让我来请客好吧。
母亲:又这样多礼。
英雄:就这么决定了。
母亲:不在家里吃?
英雄:是不是说在家里吃更好?
父亲:没这个意思。
母亲:但是……
因三个人在吃的问题上意见不够一致,便呆呆地站在那里。
英雄:没关系,我只是随便提出想法。
父亲:一般来说,现在不是吃鸡素烧的季节。
英雄:可能是这样。
母亲:没有冷气,吃锅子可够呛。
英雄:那就算了。对不起,都怨我多嘴。
一种不偷快的气氛无形地漂荡着。
父亲(对母亲,用一种责备的口吻):啤酒,快拿啤酒来。
英雄:不知为什么,我总想到这儿来。
父亲:那好呀,你就常常来吧。
英雄:好。
父亲:打牌吗?纸牌。
父亲转动风扇的按钮,让风朝着英雄吹,自己坐到窗边,不停地搧扇子。
英雄:爸爸,妈妈。
父亲:什么?
英雄:我有话想说。
父亲:有话?
母亲:有什么话?
英雄:对不起,现在说行吗?
父亲:没什么不行的,说吧。
英雄正襟危坐,然后匍匐在榻榻米上。
母亲:干吗这样。
父亲(离开窗边):不必这样多礼。
英雄:从今以后不能再来了。
母亲:为什么?
父亲:那是为什么?
风铃被风吹动,发出悦耳的响声。
英雄:到这儿来感到非常偷快,能够见到爸爸和妈妈,对我来说,是多么幸福。所以,即使再见面就会死去,我也愿意,但是……
父亲(惊愕地):为什么会死?
母亲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握着拔瓶塞的螺丝锥,听到这话,不禁悲从中来。
母亲:是呀,为什么会死?
英雄带着悲伤的神情,望着他们二人。

92.运动练习场地
猛烈进行锻炼。汗流浃背的间宫裸露出非常健壮的体魄。
……
间宫在挂电话。
英雄的声音(没有用纪录电话):这里是原田的家。现在不在家……
间宫没有听完便把听筒放回原处。

93.公寓·起坐间(夜晚)
蚊香的烟雾缭绕。英雄低着头,双手抱膝,颤抖着。
母亲心情惆怅,两眼哭得通红,陷入沉思。
父亲双目紧闭,抱着胳膊,若有所思。
母亲:虽然如此,我早就料到不可能长期继续下去。
父亲:没有办法。
母亲:就是。即使是短暂的相聚,我们也会感到无限的幸福。
父亲:走吧!
英雄:上哪儿去?
父亲:上哪儿?去吃鸡素烧嘛!盛夏季节在有空调设备的房间里饱餐一顿,不也很惬意吗。
英雄:合适吗?
母亲:当然合适。(抽泣声)就要分别了,当然合适。

94.雷门大街(夜晚)
他们来到八目鳝鱼店前。
父亲:每人来一串鳝鱼吃吧。
英雄:那太棒啦!
父亲向店员伸出三个指头,示意三串。
母亲:吃鸡素烧之前吃这个干吗?
父亲:别小里小气的。这小子需要增加营养,你总该知道吧。
英雄:可好吃啦,妈妈。
母亲(从英雄手里接过一串):谢谢!

95.三人慢慢地走着
父亲买来小人饼,递给英雄。
父亲:吃吧,吃吧。
街上商店灯火通明,行人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然而,这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浸在不同的思绪之中。
英雄(对走在前面的父亲):爸爸。
父亲:啊。
英雄;寿司店那条小巷里有一家卖脆饼的,非常好吃吧?
父亲:是的。
英雄:就离这儿不远。等一等我,妈妈。

96.英雄将二人搁在一边,独自跑向脆饼店

97.在路边等候的父亲和母亲
英雄空着手回来。在人群中衣著显得寒掺的父亲和母亲。
英雄:卖完了,真倒霉。
父亲(虚张声势地):那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去寺庙的商店逛逛,一面吃小人饼一面去朝拜观音菩萨,然后再去吃晚饭,怎么样?
父亲:行,不过……
英雄(孩子般雀跃):太好了。
父亲:好是好,可是,不可能这样做。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这样安排。
母亲(想哭的样子):我要去参拜观音嘛。
英雄感到窘迫。
父亲:走吧。
英雄:好的。那就去吃鸡素烧,吃最好的,搞得丰富些。
有哭有笑的三个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看管鞋的人:您来啦。

98.鸡素烧餐馆·正门(夜晚)
老练的看管鞋的工友迎上前来。
英雄:三个人,有地方吗?
看管鞋的人:有,有。三位客人光临,安排座位!
女招待员(从里面传出):是。(随即走出)您来啦!
看管鞋的老工友将三人脱下的鞋保管好,摆放整齐。

99.鸡素烧餐馆·楼梯(夜晚)
在女招待员的引导下,三人走上二楼的客座。

100.同上·二楼大厅(夜晚)
空座位很多,上座率只有百分之四十。
英雄一家三人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
英雄(精神饱满地):肉和青菜不断送来。
女招待员(四十左右岁):请随时问我要。这里先上啤酒!(吧嗒吧嗒地东跑西走招呼客人)
母亲(无精打采地):不要不断地送来肉和青菜嘛。
父亲:行呀,来点别的。
母亲: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父亲:没说让你吃。这小子每次和我们相见,都要有很大的消耗。尽管肉眼看不出来,但确实是疲惫不堪。
母亲(痛苦地):我懂。
父亲:既然你懂,那给他增加点营养,就别说三道四的了。
英雄:我是希望爸爸和妈妈多吃一些。
父亲:不谈这些修身的大道理。我不想大张旗鼓地说,但还是要说,死了的人吃肉再多也没有营养,我只需吃小人饼就足够了。
英雄:但是,对鸡素烧也会觉得可口吧。
父亲:那是当然。
英雄:那就多吃嘛。
父亲: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能这样敞开肚子吃。来,咱们高高兴兴地吃它一顿。
女招待员端来啤酒,父亲突然问她。
父亲:大姐,你猜猜看我们是什么关系?
女招待员:夫妻关系吧?
父亲:那还用说,这一看就知道。我是说这个人(指英雄),这个人和我们的关系?
英雄愁眉不展。
女招待员:是常客吧?
父亲:什么叫常客?
女招待员:因为您大概是厨师什么的。
父亲:你的眼光真不错。
女招待员:今天是请常客吃一顿,对吧?
父亲:对,对,对。
女招待员嫣然一笑,离去。
母亲:这种时候还跟女人开玩笑。
父亲:你这个人呀,真是……这不是为了给大家舒舒心吗。
母亲(抱怨的口吻):就知道跟我找岔。
英雄(安慰母亲):妈妈。倒不是要制造什么欢乐的气氛,但是,爸爸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咱们就高高兴兴地喝上一杯吧。
说着便给父亲和母亲各斟一杯啤酒。
父亲:谁也不会想到咱们是父子关系。(给英雄返斟一杯)大家都各有各的情况。
三人互相斟酒,但谁也不提干杯,大家各有所思,默默地喝着。
……
女招待员很有秩序地安排锅子的吃前准备。
父亲(对女招待员):大姐,这家伙呀……
女招待员:哟,您称他这家伙,多不礼貌呀!
父亲:说得对。
英雄:没关系,没关系,我就喜欢人家这样称呼我。
父亲:(得意洋洋地)十二岁父母就都去世了。
女招待员:真的吗?
英雄:是这样。
父亲:可艰苦啦。非常知道努力,结果很有出息。
女招待员(对英雄):始终是一个人吗?
英雄:不是一个人,还有祖父和叔叔、婶婶,他们都照顾我。
父亲: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自己奋发图强。今天到这里来,他就说过,牛肉管够吃。真有出息。
女招待员:您喝醉了吧?
母亲(快活地):你就别张罗了。下面我来干。(微笑地点点头)不够吃的时侯再叫你。
女招待员:那就这样。(笑颜可掬地退下)
母亲: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父亲(一边整理锅里的东西):那可不对,什么都可以说。
母亲(亲热地凝视英雄):都四十了,真吓我一跳。
英雄:可不是。妈妈可真年轻漂亮,我太高兴了。
父亲:真会说。
母亲:没有我们,也很好地度过了二十八个年头。
父亲:中途有过女人呀。
母亲:看来孩子总有办法活下来。
父亲:没有父母,可不就得想法子活下来嘛。
母亲:孩子他爸,你别说话行不行。
父亲:干吗这样对我说话。
母亲(含泪欲哭声):你没注意到吗?没有时间再说废话啦。
英雄感到困惑,父亲显得紧张。
母亲(坚定地):所以没让女佣人去。
英雄(摸不着头脑):怎么一回事?
父亲:没什么。
母亲:行吗?(重新正襟危坐)我因为焦急可能说不清楚,但是,我很惦念你。
英雄(愕然):您去了吗?
父亲:遇见你太好了。
英雄(惊慌失措):爸爸。
父亲:你是一个好孩子。
母亲:是这样。
英雄:我并不好。我不是像爸爸你们所想像的那样的人。既不是好丈失,也不是好父亲。爸爸和妈妈才是最高尚的人。
母亲微笑着点点头。
英雄:真没想到亲身休验到这样的温暖。要当就得当这样的父亲。我面临着孝敬父母的问题,你们如果一直活着,我是否能够孝敬你们呢?我在工作上没做出什么成绩,眼前还缺乏竞争意识……
母亲的肩头像是蒙上了一层霭雾似的,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英雄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直瞪瞪地看着父亲。只见父亲的胸部周围从半透膜状态开始进一步消失。英雄越发惊慌不已。
父亲:什么也别说了,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母亲:你使我感到非常自豪。
二人逐渐消失。
父亲:对,确实如此。不要糟踏自己,你要学会自己爱护自己,因为谁也不会爱护你的。
英雄(徒劳地伸出手来):别走,别走!
父亲:不走不行了。只剩下一点时间了。
英雄:不愿意你们走。
母亲:多保重身体啊。
父亲: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二人都消失了百分之九十。
顾客们都没有察觉到里面的那张桌子发生的异常。
英雄(瞪大了眼睛凝视):谢谢!太感谢了!感谢不尽!
母亲(哀切地,影像模糊):再见。
父亲(只有声音):再会。
英雄:……再见。(已无眼泪)
筷子、小碗、啤酒杯和小人饼的纸袋依然留在桌子上,皱巴巴沾有油渍的坐垫也放在那里。在一种难以想像的寂静中,只有锅子还在冒着热气烹调食物。
英雄(意志消沉):一点也没动过。咳,一点也……
英雄小心谨慎地将二人尚未用过的筷子拿起来用手帕包好,留作纪念。这时,他百感交集,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101.公寓·桂的房间(夜晚)
远处雷声隆隆。在一片黑暗的深处传出声音。
英雄的声音:这里是哪儿?
桂的声音:是我的房间。
二人的身影在黑暗中蠕动。
英雄:为什么……?
桂:我给搬来的,谁让你一点也不守信用。
英雄:什么时侯?
桂:半夜搬来的,怎么样?
英雄(疲悬不堪):啊。
桂:消除了一点疲劳吗?
房间的情景渐渐清晰,墙上挂着前田青邨的《解剖》那幅画的复制品。

102.公寓·外景(夜晚)
大雨滂沱。间宫从出租汽车里走下来。他注意抓住车流驶过的间隙,急速穿过马路来到路边。他抬头观察公寓窗户,最上层英雄的房间一片漆黑,只有三楼的一个房间灯光明亮。间宫确认以后便跑向公寓的大门。

103.公寓·桂的房间(夜晚)
在床上拥抱在一起的英雄和桂。
英雄(看着墙上的画):是青邨的?
桂:你知道?
英雄:有落款吗?
桂:真品,有这么大……(躺在床上用手比划着)
英雄:你对这样的画感兴趣?
桂(微笑地):知道叫什么吗?
英雄:有两个合掌的人物吧?
桂:叫《解剖》。
英雄:是吗。是因为拿着手术刀而得名吧。
桂:我很喜欢这张画。但是,也含有种种意义。(下意识地将被单盖住自己的胸部)。
画面上出现油画中裸体女人的乳房。
英雄:我想看看。
桂(扭动身体):不行。
英雄(抓住不放):不管有什么伤疤,我也不会因此而改变初衷的。
桂(身体发抖,赶快蜷曲着躯体):饶了我吧,别看了。
英雄:我不是那种低级趣味的人。我觉得把自己好的部分集中起来也赶不上你。
桂(白皙的脊背向着英雄):损伤的部分非常可伯,整个身体可以说是好坏合成。
英雄:我也是一样。
桂:坏的部分我自己看了都受不了,我都想自己把自己消灭掉。
英雄(从后面拥抱):别说这样的话。
他们再次紧紧拥抱。

104.公寓·一楼小休息室(夜晚)
小休息室处于一眼就能望见进出大门的人的位置。室内只有简单的长椅和烟灰缸。间宫蜷缩着躺在长椅上。管理员从里边的管理员室走出来。
管理员:你还在等人呀?
间宫打了一个哈欠,全身颤抖了一下。
管理员:我要回去了。
间宫看了一下手表。
管理员:留个字条,明天再来不好吗?
间宫:不,我还是再等一等。(笑眯眯的,让对方说不出“不”字)真糟糕。
管理员(穿起雨衣):这样暴风雨的夜晚,原田一个人也不害怕。要是我,我可害怕。
间宫:三楼不是还有一个房间住着人吗?
管理员:三楼?……哦,那是一个月以前住过一位女职员……
间宫:一个月以前?
管理员(作刺自己胸前状):用刀猛烈地刺了七处……真是一起惨不忍睹的自杀事件。
间宫:那怎么还有灯光?
管理员:灯光?……哪里会有这样的怪事……那间屋子现在是空着的。
间宫:但是……
间官说着冒雨跑出去,管理员也跟着出去。

105.公寓·外景(夜晚)
雨下个不停……三楼的窗户透出灯光。突然传来普契尼的咏叹调的歌曲声。间宫和管理员不禁愕然。

106.公寓·桂的房间(夜晚)
英雄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桂:拨了定时器的……用来代替闹钟……我喜欢这支曲子。
洋溢着情感的咏叹调渗人心脾。

107.公寓·管理员室(夜晚)
间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间宫:三楼的几号房间?
管理员(提心吊胆地察看):嗯……是305房间。
间宫一把抓起305的钥匙冲出房去。

108.公寓·楼梯(夜晚)
间宫从二楼跑上三楼。

109.公寓·三楼走廊(夜晚)
间宫跑上来,喊叫。
间宫:原田先生!
他用钥匙打开305房间的门。一股妖风从屋里吹出。间宫不顾一切地闯进去。

110.公寓·桂的房间(夜晚)
空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床,躺在床上的濒临死亡的幽灵(英雄),听到间宫的“原田先生!”的喊声,不慌不忙地转过脸来。
间宫不禁大吃一惊,幽灵被脸色苍白的魔女(桂)拥抱着。
间宫:我来帮助你!
间宫跑上前去一把抓住英雄的手,从床上把他拽出来。同时一脚把床连同桂踢到里面去。于是,床不停地转动,桂的身体漂浮起来。
间官(搂住英雄):你仔细看一看,这家伙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英雄定睛凝视,只见桂站在灰暗的房间中央。她脸上毫无表情,两只脚略微离开地面。
英雄(克制着恐怖):桂!
桂:记得吗?
英雄:记得什么?
桂:那香槟之夜……那天夜晚……我刺了自己的胸膛……刺了好几刀……好几刀……
英雄:啊……
室内平静无风,而桂的长发却像梅道萨(注4)的脑袋都样倒立着,像动物那样蠕动着。但是,表情却很温和。
英雄(由恐惧转为哀怜):明白了……是我不好。
桂:我总想依附于谁。
英雄:我是爱你的。
桂(怒不可遏):……光会说好听的……(流下热泪)
英雄:请原谅。(他想去接近桂,被间宫拽住)
间宫:别去接近她。
英雄:间宫,你快跑!我没关系。
间宫:需要活下去!活下去!
英雄:桂……把我也带去吧。
桂:我这个样子也……
桂的姿态发生变异。那白色衣服的胸前浮起一个黑色污点,鲜血冲破胸膛喷涌而出。英雄惊疑,桂经受着一切。
喷出的鲜血使桂的姿态变得像一枝巨大的花朵。怡然徘徊于空中。
桂:咱们分手了……忘掉我吧。你要好好地活着。
桂的轮廓渐渐变得淡薄。
英雄急于投身去拥抱像游丝以的逐渐消散的桂的身体。
英雄:桂!
雷声骤起,闪电划破天空,明如白昼。
间宫不顾一切地趴在英雄的身上。
……
英雄伸出双臂想去捕捉即将消失的桂。桂用哀怨的目光眺望着英雄。每一刹那的情景如流水般的逝去,悠扬的咏叹曲悲怆地逐渐消失。

111.病院·单人病房(几周后)
英雄靠在病床上,玩轻便弹子机。
英雄:马上就完。
重树(吃着冰激凌):啊。
莱雄(边打着):美国怎么样?
重树:就那么回事。
英雄已经不像濒死的幽灵那样形态可怕和衰弱,但是,里树还是看出他有明显的变化。
重树(脱口而出):您显得老多了。……
英雄(手的动作慌乱):你是来探望我的吧?那就说点让我高兴的事情。
重树:妈妈呀,结婚啦!
英雄(苦笑着):又是不爱听的话。
重树:可是,您心里是在为她祝福吧?
英雄:那你呢?
重树:我不知道。和我没关系,这事儿。
英雄:……教你打纸牌好不好?
重树:我会。
英雄(扫兴地):啊,已经会了呀……
重树感到无聊,开始在屋里踱步。
英雄:哪天咱俩到外面去吃一顿晚餐怎么样?
重树(冷淡地):再说吧。
英雄眼睛感到疲倦,便躺下闭目养神。重树发现床头柜上摆着的一张照片。
重树:这是什么?
英雄(瞥了一眼,毫不在意地):那是祖父和祖母。
重树:谁的?
英雄(可怕的笑容):你的呗。
重树仔细地观看。
重树(稀奇地):这孩子是谁呀?是爸爸吗?
英雄:啊……是我。
照片就是那张英雄十二岁时在鸡素烧餐馆与父母合影的旧照: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令人怀念的微笑。

112.数周后·地铁“田原町”站台
英雄和间宫走下站台。

113.本愿寺·门前大街
屋檐下摆放的牵牛花的盆花已改为菊花的盆花。

114.空地
杂草丛生的一块小小的空地。英雄和间宫站在那里。英雄茫然若失。
间宫:你入院期间不是说想来这里看一看吗?
英雄:是的。
间宫:没告诉你很不应该,四天以前我曾经预先来看过一次。
英雄:哦。
间宫:公寓是在5月份拆除的,周围还拆除了一些,据说要新建一座大厦。
英雄:从5月就变成空地啦。
空地正是他父母的公寓所在的地方。
间宫(边踏入空地):我想大概就是那一带地方。还把长的草拔掉。
在杂草中间有一块一张草席大小的空间,草已薄尽,那里放着两个基座和墓石。
间官:我认为就在这一带。
英雄点点头表示认同。
间宫(指指基座):是在那里发现的。
英雄:房子在二楼,正好是这一带。我只跟你大致说了一下,你就找到了……
间宫(拿出百货商店的纸袋):我带来香和香炉。
英雄:啊,我也带来了。
间宫:我要早说就好了。
英雄:没关系,摆在一起上两炷香嘛。
菊花的花束。香柱冒出的轻烟徐徐缭绕。
英雄(面对选定中的墓合掌):墓是在爱知县……巳经两年多没去参拜了。
间宫:在这种地方说也许不太合适,明年开春我准备同绫子在一起生活。
英雄:哦。
间宫:心情也许不怎么愉快吧。
英雄:开始是这样,现在觉得只要能一切顺利就满足了。
间官:能再和你一起工作吗?
英雄:我也很希望。
间宫:那就一块儿干吧。
英雄:真没想到,这次的事情你会那样地给予多方关怀。甚至自己受伤也在所不惜。
间宫:我非常爱戴你,甚至于对夫人也增加了好感。
英雄:调子不要唱得过高,总而言之,希望你好好干下去吧。
间宫:确实是一位好女子,你和她分开可能因为有些不正常。
英雄:多少有点这种感觉,愿意和我在一起的她,也会感到那是不正常的。
间宫:就是嘛。既然大家都感到不正常,那就算了。我也受此影响,看到了一些难以相信的情况,但那毕竟不是现实。我敢断言,那就是不正常的。
英雄:是吗?
间宫:把它忘掉吧,不然就无法生活下去,都是不正常的。不要过多地思考你的父母和那个死去的女人的事情。显然,那是不正常的事。
英雄:可能你说的对。
间宫:没错。都是不正常的。
二人离开空地,间宫目不侧视地匆匆向前走。
英雄(只一次回过头看,小声地):再见……(悲声地)爸爸……妈妈……桂……谢谢你们。

115.本愿寺·门前马路
街头嘈杂的声音大大地削弱了令人怀念的美丽景色。地面上就像出现见水蒸气似的,使得住宅和道路处于一种半透明状态,摇摇晃晃,隐约可了。最后终于逐渐消失,正像孩子们的写生册,什么也没有留下。

116.寺院商店街
逐渐地消失。

117.六区电影院一条街
逐渐地消失。

118.隅田河
一条游艇顺流而下,不久便渐渐消失。
少年的声音(高兴地):不吃鳝鱼盖饭,要吃烩肝尖,特制的鱼糕,肝汤,还有米饭。
父亲的声音:打牌吗?纸牌。
母亲的声音:英雄来了,孩子他爹!
少年英雄的声音:别做了,妈妈。外面叫饭,好一起玩牌嘛。
母亲的声音:希望你再来。
父亲的声音:等着你呀。
这些回忆中的片言只语也随着景色的消失而逐渐远去,终于无声无息。

(全剧终)

注释:
注1:普契尼(1858—1924):意大利歌剧的作曲家,作品以富于抒倩格调和戏性剧描写而著称。
注2:日本特制的一种饭团。
注3:桂字的汉音读法。
注4:梅道萨是希腊神话中出现的青面獠牙的怪物。

PS:原文载日本《电影剧本》杂志,1988年,第10期。

幽异仲夏異人たちとの夏(1988)

又名:和幽灵在一起的夏日 / 与幽灵同在的夏日 / 与异人们共处的夏天 / The Discarnates / Summer Among the Zombies / Ijintachi tono natsu

上映日期:1988-09-15片长:115分钟

主演:风间杜夫 秋吉久美子 片冈鹤太郎 永岛敏行 名取裕子 本多猪四郎 峰岸彻 笹野高史 竹内力 

导演:大林宣彦 / 编剧:市川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