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课》电影剧本

(我的母亲的微笑)(注1)

文/〔意大利〕马尔科·贝洛基奥

译/张翠萍、尹宁

一首1950年代的民歌的乐谱和歌词伴随片头字母出现在银幕上(注2):

8个人都是在杰索·隆戈被杀害的矿工,

先生们为之哭泣并奉上了鲜花……

天堂里耶稣向他们露出了微笑,

他们在其座前排起了长长的队列

爆炸前还是有世半个小时的时间!

如果鲜血淋漓危在旦夕又有何意义

你准备好棺材吧硫磺矿的矿工……

长时间的黑幕之后歌声也消失了。

1.伊雷内的家,内景,外景,下午

罗马一个平民住宅区里的一处宅院,底层是一间书房兼起居室,外面是个小花园。

秋天的下午。

伊雷内在用电脑誊抄记事薄。她的嘴唇的翕动给人的直觉是,她在念电话号码……

因为看到了儿子,她中断了手中正在做的事。她的儿子叫莱奥纳尔多,7岁,小学二年级,此时正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停地自言自语。门窗关着,伊雷内听不清儿子在说些什么。莱奥纳尔多走出了伊雷内的视线。伊雷内站起身,穿过落地窗门,也来到花园。

小花园里植物繁茂。莱奥纳尔多在花园里向前行进,没有转身,不停地比比划划。他加快了脚步,仿佛在逃避一个看不见的人。伊雷内跟着他,没有让他发觉。莱奥纳尔多走进一个假山洞。黑暗中,不安的母亲上前干涉。

伊雷内:你在和谁说话?

莱奥纳尔多看看她,好像并未因受了惊扰而生气或不好意思。他耸了耸肩。

莱奥纳尔多:……和上帝说话。我告诉他别打扰我……如果他像老师说的那样无所不在,我就再也没有自由了,连一秒钟自由也不可能有了……

伊雷内:……自由?

莱奥纳尔多:是的……自由……我自己思考的自由……他应该知道的……

2.埃尔内斯托的家,工作室,内景,傍晚

己经是傍晚,开着灯。埃尔内斯托,与伊雷内分居的丈夫、莱奥纳尔多的父亲,正在给一张画稿着色。

他是一个儿童读物插图画家,正在画的是童话故事《神奇的吹笛人》(注3)中的一幅。画稿中,神奇的吹笛人正用他那迷人的音乐把老鼠引向小河。他使用了极为强烈的色彩,突出勾勒人物的形象,以使这一人物在十分容易理解的画面中至少更加活灵活现。

在这间宽敞的工作室里仅有埃尔内斯托一个人。这也是他的家,距伊雷内的家很近,都在同一条街上。

传真机响了。

埃尔内斯托手里拿着刚画完的画稿走近传真机。传真机里吐出一张纸,上面是主题与风格都和他刚完成的画稿极为相似的图画。

纸边上用粗笔写着:缺两只脚!

一个箭头指向由于纸张限制被截去了双脚的吹笛人。埃尔内斯托将刚完成的那张画稿传出。

门铃响了。

埃尔内斯托没问是谁就去开了门,然后回到刚收到的那张画稿前,将其与彩色的原作进行对比。他似乎并未对出版社的批评感到不安,如同事前早已知道似的。

堂普尼:……可以进来吗?

埃尔内斯托转身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天主教神甫。神甫微笑着,还有些局促不安。他向埃尔内斯托走来。后者一动不动地看着神甫。

埃尔内斯托:请讲……

堂普尼:您是埃尔内斯托·皮恰福科?

埃尔内斯托:是的……

堂普尼:……我是枢机主教皮乌米尼的秘书……(他喘了一口气)主持封圣事务枢机主教会议的枢机主教……

神甫向他伸出手。郑重而热情的握手令埃尔内斯托略有些窘迫。这种窘迫似乎也传递给了神甫。

堂普尼(几乎是边喘边说):是这样,枢机主教阁下想问问您……

埃尔内斯托(几乎是难以察觉地笑了笑):我?……我不明白……肯定是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人……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堂普尼:不,我要找的就是您……是为了为您母亲封圣的事,已经是第二次审查了……您为什么这么惊讶?

埃尔内斯托仿佛很吃惊,样子有些可笑。

埃尔内斯托:我是惊讶。我不应该惊讶吗?我的惊讶是正当的……而且我认为是合乎情理的。我圣洁的母亲……

他停顿了一下,想象着雕像头顶罩上的一圈光环。

埃尔内斯托:……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我连想都没想过……

他变得严肃起来,像是要集中精力,尽快挖掘其母亲漫长且默默无闻的一生,力求有所发现。

堂普尼(用一种亲切的口吻):事情在3年前就己经开始了,是您的兄弟埃乌杰尼奥·皮恰福科主教阁下发起的……

埃尔内斯托:我的兄弟不是在非洲的多哥吗?

堂普尼:他是在多哥,进行协调并指导……另外,在这里,在罗马,有一个非常积极的委员会……

埃尔内斯托:我毫不知情……

堂普尼:……目前已经到了梵蒂冈,在正是枢机主教会议要……

埃尔内斯托(继续自己的思路,几乎是自言自语地):……3年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堂普尼:枢机主教会议已经开始第二次审查您母亲的殉教和道德操行,还没有做出定论……

埃尔内斯托:是啊,是啊……

堂普尼对于运作过程的技术性解释,埃尔内斯托似乎并不太感兴趣,虽然他缄口不语。

埃尔内斯托:……我刚刚注意到另一个细节,也许并不重要……为什么事先没有人告诉我?他们要封我母亲为圣人……如果是真的……可能一直不过是个玩笑……我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认真地看着神甫,像是要从对方脸上的表情中看出破绽。神甫并未慌乱。

埃尔内斯托:……3年来我们家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起过这件事,哪怕只是告诉我一声……那可是我的母亲啊……我非常……吃惊……

埃尔内斯托显得很伤心,脸色煞白。

堂普尼:您还好吧?

埃尔内斯托(继续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一血浓于水的规律突然被激活了。(转身面对神甫)您告诉了我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它与我的生活毫不相干,并且与我的原则毫不相容,还不让我知道。这伤害了我。这不是很可笑吗?

堂普尼(像是要避开埃尔内斯托的心理反应):枢机主教阁下明天9点半在梵蒂冈等您。到时会有一辆汽车来接您。

埃尔内斯托:我该做些什么?

堂普尼:不用做什么。我想,枢机主现教阁下将问您几个问题……这是一个程序,听一听大家的意见是对的,即使是不同的想法……

埃尔内斯托:是这样,不过我不是异教徒,我是无神论者。就像我是火星人,或者你们是火星人……

堂普尼(几乎是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像是只愿意做一个使者):您是不是认识菲利普·阿尔詹蒂?

埃尔内斯托:那好像是但丁《地狱篇》中的一个人物……

堂普尼:不,不是那个,是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人,是哪个省的一个康采恩的雇员……

埃尔内斯托(突然想起来了):……对了,对了,我和他很熟。阿尔詹蒂可以是艺名,还可以是一家小吃店的店名,还……他怎么了?

堂普尼:失踪了。他应该乘……火车来……旅馆里没有,他没有手机,没有家。多数时间他都是在汽车上度过,甚至睡觉也在汽车上。

埃尔内斯托:菲利普·阿尔詹蒂和我母亲的封圣有什么关系?!

堂普尼:我不能再多说了。明天见。

3.埃尔内斯托的家,工作室,内景,夜晚

埃尔内斯托熄了灯,在黑暗中穿过工作室。他的动作有些像盲人,双手向前探着,生怕碰撞到家具。然后他停住脚步,像是听到了一些声音:男人的辱骂声和女人的啜泣声。女人好像比较有教养,哀婉悲切,哀求男人别再骂了。

埃吉迪奥的声音:下流胚……下流胚……下流胚……

母亲的声音:埃吉迪奥,别这样……你这样会要了我的命。

埃尔内斯托坐下听着,像是故意要让那些回忆压垮自己,不过不是被那些痛苦的追忆压垮,而是被其深刻的毁灭性压垮。

对话声仍然在重复。不过,回忆并未扩展为完整的故事,没有再深入下去。

埃吉迪奥的声音:下流胚……下流胚……下流胚……

……如同一张坏了的唱片。

埃尔内斯托心烦意乱,像是要抗拒那催眠般重复着的声音,猛地站了起来。

埃尔内斯托(低语):他们这是想欺骗我……

他打开灯,发现传来一份新传真件。出版社又将画稿退了回来。这次是这样的评语:老鼠呢?纸上也标有一些箭头。

埃尔内斯托将这张画稿放到出版社退回来的那些画稿旁边。每张画稿上的评语都不同。他关掉门厅的灯,走出工作室,这次出来时没有丝毫犹豫。

“但愿我再不回来。”他重复着。(注4)这是《乡村骑士》中与图里达的母亲告别时的话。

4.伊雷内的家,内景,夜晚

伊雷内:你的脸色苍白。

埃尔内斯托:是吗?!

是那种分居夫妻间对话时的典型语气。伊雷内是个近40岁的漂亮女人,智力属于中上。埃尔内斯托似乎比她年长几岁。

伊雷内的动作和话语中往往流露出一种意味,即她不同意分居。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无法控制的、对分居丈夫的保护和监督的意味。她是这样一种女人:好像她并不明白,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为什么埃尔内斯托要与之分居,为什么他要“无端地”使生活复杂化。

埃尔内斯托看到了帮忙摆餐具的莱奥纳尔多。父子拥抱。

莱奥纳尔多(兴奋且平静):你好,爸爸。明天圭多和卢卡就来了。

埃尔内斯托:同埃尔米尼奥一起来?

伊雷内:是的,你们不去医院看他们?

埃尔内斯托(像是忘了):啊……

伊雷内:他说了,这次见面非常重要……是打电话时说的。

埃尔内斯托:现在我不想……可是,孩子们来干什么?

伊雷内:不知道。

莱奥纳尔多:他们在玛丽亚姑奶那里。

埃尔内斯托:他们来罗马却不知道为什么?

伊雷内:我不知道,他们知道……

说话间他们在餐桌边坐下。刚刚坐好,莱奥纳尔多就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埃尔内斯托:你在干什么?

埃尔内斯托的惊讶和不解显露无遗。莱奥纳尔多笑了。

莱奥纳尔多:宗教课老师吃饭前总是这样做。

伊雷内:你怎么了?

埃尔内斯托:没什么……

埃尔内斯托似要发作,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的不快伊雷内全看在眼里。

伊雷内:你生气了?

埃尔内斯托耸了耸肩。莱奥纳尔多也模仿他耸了耸肩。气氛由阴转晴。

埃尔内斯托:不过你错了,应该先右后左……

他纠正儿子画十字,像个老专家一样,脸上重又浮现出笑容。(注5)

5.伊雷内的家,内景,夜晚

莱奥纳尔多从卫生间出来。他已经穿好睡衣,走进卧室。与此同时,埃尔内斯托准备离开。

伊雷内从厨房走过来,在门厅挡住他。

伊雷内:你安顿他上床睡了?

埃尔内斯托(像是怀疑妻子想以这句话作为借口让他留下来):我已经和他告别了……

伊雷内:有一件事……我还没收拾完餐桌。

埃尔内斯托:什么事?

伊雷内:待会儿,待会儿……

伊雷内这种吞吞吐吐的口气使埃尔内斯托显得有些激动——也许是被激怒了。像一个精神不集中的演员一样,他必须立刻振作一下,必须再度进入角色。

他回到莱奥纳尔多的卧室。莱奥纳尔多正要上床。他看着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关掉了屋里的大灯。在灯灭的一瞬间,他看到了银镜框中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对着镜头微笑的老妇人。那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微笑,极其文雅,极其大方,隐隐有些哀伤。那是他母亲的微笑。

走廊的灯光透进卧室。埃尔内斯托将床头柜上的一瓶矿泉水递给莱奥纳尔多让他喝。这似乎是他们之间的习惯动作。埃尔内斯托看着儿子喝水,然后将水瓶放好,捡起地上的衣服,最后亲了儿子一下算是告别。

莱奥纳尔多:已经亲过了,爸爸。

对于儿子的责备,埃尔内斯托的反应有点儿滑稽。他假装打了儿子一耳光,表情像是很严厉,但有点儿可笑。他的样子像个丑角,但很真诚。

埃尔内斯托:一切都好吗?

莱奥纳尔多:爸爸……我无法想像一件事情……

埃尔内斯托:什么事?

莱奥纳尔多:……我们人类已经有60亿了,对吧?

埃尔内斯托:已经超过60亿了。

莱奥纳尔多:上帝怎么能够同时监督60亿人呢?

埃尔内斯托:这是不可能的。

莱奥纳尔多:不是不可能,不然的话他就不是无所不能了……就不是无所不知了……可是,我就是无法想象,上帝怎么能随时都看得见我,并且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和所想的一切……

埃尔内斯托:还有,地球是圆的,上帝就必须有潜望镜一样的眼睛。

他的语气颇为玩世不恭,是为了使对话轻松一些。

莱奥纳尔多(非常激动):不,不对,上帝是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也在我的脑子里,可我就是无法想像这种事……你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晚安。

对于这样的告别,埃尔内斯托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发作。

埃尔内斯托:不,不对……我能够回答你,我的回答就是,我不信这一套。

莱奥纳尔多:你不相信上帝?……那你死的时候就会独自留在公墓里,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

埃尔内斯托:我死的时候?谁给你脑子里塞进了这些愚蠢至极的东西?!

他生气了,也感到困惑和无奈,好像能够找到的所有答案都不恰当。这确实引起了他的惶恐。实际上他再也没说什么。静默中莱奥纳尔多说话了。

莱奥纳尔多:……老师说,天堂是我们生命的保证……

对莱奥纳尔多这一深入的新话题,埃尔内斯托想进行反击。他振作起来,理了理思绪,从最有效的辩驳入手,尽量使自己的回答既能打动人,又具权威性。他心中的惶恐立即消失了。

埃尔内斯托(快速流利地):你应该对老师说,我们将长命不死,将长生不老,很快每个人就可以选择自己长生不老的年龄了。这是一项科学发明!

莱奥纳尔多(惊讶至极,不过也很兴奋):真的吗?……那你选择了什么年龄?

埃尔内斯托:我这个岁数己经有些晚了。这项发明还需要进一步完善……你还是有希望等到的……

莱奥纳尔多:等到什么时候?

埃尔内斯托:你还得长大,成为一个男子汉……

莱奥纳尔多:选什么年龄长生不老更好呢?

埃尔内斯托:这算什么问题……初恋的时光最好。为长生不老,不忘这一时光就足够了。

埃尔内斯托的自信和激情与孩子的自信和激情沟通了,但是孩子并不想终止这一话题。

莱奥纳尔多:那死的会是谁呢?

埃尔内斯托耸耸肩。这次他平静地笑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埃尔内斯托:这我不知道……你睡吧,已经很晚了……

莱奥纳尔多:不对吧,上帝是永远正确的。

埃尔内斯托:如果他永远正确,并且无所不能,就会给所有的人都找到解决办法……莱奥纳尔多,睡吧。

莱奥纳尔多:晚安,爸爸。

埃尔内斯托来到走廊,疲惫不堪,不过还算满意,不管是好是坏,他还是把局势控制住了。他停住脚步,喘了一口气。

伊雷内在走廊尽头等着他。也许她听到了父子间的对话,在最后一刻才退了出来。她看着他,像是恨不得立即把他和儿子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弄个明明白白。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那是一种焦虑不安的目光。

伊雷内:你怎么了?

埃尔内斯托:怎么了?……我和平时不一样吗?!

伊雷内:你看你……

埃尔内斯托:你想对我说什么?

伊雷内:……莱奥纳尔多今天下午在花园里的样子很让我意外。你是父亲,应该让你知道……

埃尔内斯托(恼怒地):还有呢?

伊雷内:……他比比划划地自言自语。我很不安,从未见过他这样。我都走近他了,他还没察觉。那种情况很吓人:他没发现我。我上前打断他,问他在和谁讲话……他回答我说:“和上帝,我告诉他别打扰我……如果像老师说的,上帝无所不在,那我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独处的自由了,就连一秒钟的自由都没有了……”

埃尔内斯托:怎么啦?

伊雷内:什么怎么啦?

埃尔内斯托(深信伊雷内在门后听见了):他也和我说了。你没听见?

无言的静默。

伊雷内(不接受对方的挑衅,微微摇摇头):结果会怎样?

埃尔内斯托:你想结果会怎样?

伊雷内同埃尔内斯托说话的语气,像是抱有另外一个目的,对此她自己也并未意识到:在希望他回家的同时,也要让他感到内疚。

埃尔内斯托的情绪变了,像是恐惧和愤怒又征服了他。

埃尔内斯托(忧郁地):……我们不该给他报名上宗教课……

伊雷内:是他自己要求的。

埃尔内斯托:以前一直挺好……

伊雷内:你记得我们的争论以及那些问题,他是班里惟一一个……

埃尔内斯托:是的,我记得,那些问题……后来,那些问题的解决办法是,让他去相信什么地狱和天堂,因为一个孩子无法接受死亡的概念……那些都是谁给他讲的?!那不是比说谎更糟糕吗?!

埃尔内斯托提高了声音。伊雷内做手势让他小声些,同时向起居室走去。她把埃尔内斯托带到起居室。这样可以让他尽情发泄,同时又不会惊扰莱奥纳尔多的睡梦。

埃尔内斯托跟着伊雷内,还在说着。

埃尔内斯托:……恐惧……这样就会使一个孩子自认为存在一个无所不能、永远正确的上帝。因为是我们出于恐惧,或者更糟糕的是由于冷漠,让他被死亡这一概念合理合法地吓住了……作为一个孩子,他是好样的!凭着他那点儿浅显的逻辑,他有能力或有个性独自对整个宗教的不合逻辑进行反击,证实他比自己的父母更勇敢!

伊雷内听着,任由埃尔内斯托发泄。她有同感,所以并不生气,也不反驳自己儿子的父亲,无论如何他是在这里,是在家里,说着两人关心的事。

埃尔内斯托:确实,他的父亲……的无神论丝毫不起作用,相反,会使他的头脑更加混乱,与我们产生隔阂……

伊雷内冷静地看着他。

埃尔内斯托(改变了话题,感到有些意外的口气):你知道他们要给我母亲封圣吗?

伊雷内沉默不语,没有向他显露任何惊讶的意思。

埃尔内斯托(笑):这就是说,我是惟一不知道这件事的笨蛋了。敏感的艺术家,一个被妻子背叛的可怜虫……怕不是连莱奥纳尔多都知道了吧?你回答我!

伊雷内摇摇头。

埃尔内斯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伊雷内:我想,是9月份。

埃尔内斯托:我离开家以后……

伊雷内(仿佛其间的关联使她警觉起来):怎么啦?……这有什么关系?

埃尔内斯托:10月份,我们给莱奥纳尔多报名上的宗教课……

伊雷内(有些愤怒,但没有大发作):你给我说清楚。

埃尔内斯托:没什么,没什么……

伊雷内:你发现什么了?你是妄想狂。

埃尔内斯托:我该走了。

伊雷内:去哪儿?……对不起……

伊雷内的问话脱口而出。埃尔内斯托不愿意扩大事态。相反,他想满足她的好奇心。但他没有发现,他的小小的让步只会使伊雷内更糊涂,还会助长她那原本就微弱的幻想变成期望。

埃尔内斯托:我要去工作。我得去巴尔德拉基那儿。我己经迟到了……明天我送他上学。我要认识一下他的老师。

伊雷内:8点整,别晚了……

6.巴尔德拉基的家,内景,夜晚

埃尔内斯托刚迈进门,一个人像献媚者那样殷勤地帮他脱下外衣。

这里好像是在举行聚会,像是个冷餐会,或者是男性天主教徒的集会。这个公寓宽敞巨大,花格平顶式的天花板,巨幅的巴洛克风格画,大客厅,小客厅,一个又一个,熙熙攘攘,烟雾缭绕……让人眼花缭乱……这是一个显贵的神职人物的家,处处是装饰,不无俗气。

来宾们的“服饰”都是黑色,猛一看好像是在举行不事炫耀、又有点儿沉闷的“化装舞会”。神甫们,修士们,还有两个和尚和一个缠裹着穆斯林头巾的印度人……所有人都在低声交谈,像是怕惊扰了某个不存在或者看不到的人。在那种“客气和文雅”的氛围之下,就算是突然发生了谋杀案,(注6)也不会有人大呼小叫的……

埃尔内斯托颇感不自在。他想即刻逃离。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他的样子就像是觉得“不应该”逃跑——他喝着香槟。一些侍者端着放有高脚杯的托盘在宾客中间走来走去。埃尔内斯托仍在享用美酒。

从一个大客厅里传出的歌声吸引了他。一个菲律宾修女在钢琴伴奏下唱着一支极其温柔甜美的歌。歌声美妙感人,又有些催眠意味。(注7)

后来他看见巴尔德拉基跪在一个红衣主教面前,亲吻他的戒指。他是真心的,还是在表演?

巴尔德拉基招呼他,但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以看出来,他是想要把埃尔内斯托介绍给他周围的那些显赫的客人。那个男人的声音既洪亮又清晰,听得出来,他说的是:“……你过来啊,我给你介绍……”

埃尔内斯托逃跑了,真的逃跑了,逃到了另一个房间。巴尔德拉基的喊声似乎仍然在重复,一声又一声,从远处传来。埃尔内斯托就不停地逃,从这一处逃到又一处。

后来他停下来,“躲藏”了几秒钟,然后返回主厅。突然,他看到,迎面而来的正是巴尔德拉基,后者正向门口走来,可能是去迎接其他宾客。

巴尔德拉基:你干什么,逃跑?

埃尔内斯托:我来不及了……

巴尔德拉基:就你整天干的那些屁事。

巴尔德拉基说着用力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带到刚才同巴尔德拉基说话的红衣主教面前。

巴尔德拉基:这位是埃尔内斯托·皮恰福科,一位默默无闻的大艺术家……

埃尔内斯托没打招呼就走开了,又端起一个高脚杯喝起来。

巴尔德拉基(又走近他):你是怎么回事?

埃尔内斯托(生硬地):我看到你对画稿的批评了,从细节上说也许你有理,可问题总归是,一个艺术家在表现一个孩子的想象力时的自由,如果只涉及插图这件事,或者……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显出很不快的样子,因为巴尔德拉基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说。可以看出,巴尔德拉基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情,同时又在不停地轻声吩咐一些侍者,或是跑去迎接传教士或主教……

巴尔德拉基:过时了,过时了……

埃尔内斯托:什么过时了?!

巴尔德拉基:“神奇的吹笛人”不时兴了,幸回你的画稿吧,我不要了。

埃尔内斯托:你真的连一个里拉都没给过我呢。我需要钱。你知道……

巴尔德拉基:我们会达成协议的,好了……

他的语速极快,没有停顿,没有喘息。他拽着埃尔内斯托的衣袖,把他拖到菲律宾女歌手唱歌的大厅门旁。

巴尔德拉基:这就是东戈的金嗓子(东戈是墨索里尼被游击队捕获的地方。——译注)!

埃尔内斯托感到好笑。巴尔德拉基夸张的语气让他觉得很好笑。

巴尔德拉基:不朽和永恒是最保险的投资,歌里也是这么唱的,是绝对的价值,随着时间而增值,所有的变故都奈何它不得,像银行一样。

埃尔内斯托:和银行有什么关系?

巴尔德拉基:我们别再一问一答地浪费时间了,说别的吧!我为你设想了一个非同寻常的项目……

他一字一字地说着项目名称,而且在空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描画着,最后在想象的屏幕上将其圈了起来。

巴尔德拉基:玛丽亚!!玛丽亚啊……

看埃尔内斯托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一点儿也不激动,便试着进一步说明。

巴尔德拉基:玛丽亚·格雷蒂的生平,一部由你画的动画片!!

埃尔内斯托的表情没有变化。

巴尔德拉基:无上光荣,定会大获成功……

埃尔内斯托(仿佛开始明白了):可为什么是我?我是做儿童读物的……

巴尔德拉基:赚钱,埃尔内斯托,做电影,一直不就是你的梦想吗?

埃尔内斯托:……可你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你会想到让我来做?

巴尔德拉基冷笑一声,很像漫画中靡菲斯特的奸笑。

埃尔内斯托撇开他,让他去想去的地方吧。他有些喝醉了,也很生气。

有人从一间昏暗的客厅里咳嗽着走出来,可以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和讨论。

埃尔内斯托走了进去。里面烟雾腾腾,相当昏暗,像是一间吸烟室。埃尔内斯托也点燃一支香烟。与其他厅堂里那些“安详从容的”人和得意洋洋的人相比,这里的人个个都像阴谋家和失败者。确实,埃尔内斯托一出现就引起了注意。有人低声问身旁的人,“新来的人”是谁。打进来的?奸细?

布拉:意大利民族己经彻底瓦解,对民族个性的情感不复存在,现在需要一个国王。我不再相信马志尼派……以君主政体为中心重新确立自己是意大利人应有的那种情感,这是必要的……理想的……用专制的君主政体与教皇抗衡,与实际上对意大利人的良心实行专制的教皇进行抗衡。他是真正的国王,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应该跪拜在他面前,他可以做出决定,根本不需要什么表决通过,不需要宪法,不需要多数,他的自主决定决不会失败……所以我想到了应该有一个意大利国王,撒丁国王阿尔贝托之前的那种国王……

布拉的信徒:……或者签订《拉特兰条约》之前的法西斯(1929年2月11日墨索里尼为得到教皇对他的法西斯政权和他的侵略战争行动的支持,与教皇庇护十一世签署的条约。——译注)。

布拉:不,不要固执了,法西斯太可笑,它在美学上有其重要意义,现在已经没有现实意义了……我想到的是一个更有个性的撒丁国王卡尔洛·阿尔贝托(l798一1849年,统一意大利的国王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的父亲。——译注),他会把修道院、大庄园、医院还给教会,不过不包括精神病院,但他会摘掉学校教室里和法庭上的十字架……

埃尔内斯托很吃惊。

内部反对者1:亲爱的先生,我也喜欢自相矛盾。

布拉:这不是自相矛盾……

内部反对者l:这我同意,但是……不能再重复过去。

布拉:……必须历史性地倒退,退入深渊,不要惧怕黑暗……

内部反对者1:从哪里开始向后退?

内部反对者2:从石器时代吗?

布拉:从悬崖屹立之处,泥泞结束的地方……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他转向开始笑起来的埃尔内斯托。

布拉(盯着埃尔内斯托):有什么可笑的?您不同意?

埃尔内斯托:什么?

布拉:您笑了。

埃尔内斯托:您是在和我说话吗?

布拉:别装。您笑了,我没看错……

埃尔内斯托(偷快地笑着):哦……是的,在一定情况下,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

布拉:我在这儿不是扮小丑……我不是街头的卖艺人。

埃尔内斯托(竭力严肃起来,但没有成功):可是您刚才说的那些很荒谬,自相矛盾……无意中就显得很可笑……也许您还有其他的意思,双重意义……

布拉:您还在笑……

埃尔内斯托:……说到底,对教皇,对教会,我的想法同您的一样……

布拉:不,不,您是那一派的,您到这儿是想挑衅……

埃尔内斯托:……哪一派?

布拉:究竟哪一派您自己知道……

埃尔内斯托:我什么也不知道。

布拉:……为自己的母亲封圣的那一派,不是肥皂工人的那一派。您听明白了吗?

埃尔内斯托:什么?!

布拉:出卖最为宝贵的感情……

埃尔内斯托:您真的是在胡言乱语,还是在扮演小丑?

布拉:说我是小丑?……我要和您决斗,为了名誉。如果您不是胆小鬼,那就为名誉决斗吧。那是惟一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美德,那是利哥莱托(威尔第歌剧名作《弄臣》中的弄臣。——译注)的名誉,是拉达梅斯(威尔第歌剧名作《阿伊达》中的埃及统帅,因向埃塞俄比亚公主阿伊达泄露军事机密被活埋,阿伊达与他同死。——译注)的名誉。我的决斗见证人将通知您决斗的时间、地点和使用的武器。您就等着我的决斗见证人前去拜访吧。

他用黑手套象征性地扇了他一耳光,平静地离去了。

有人歇斯底里地哄笑。

在他们挑衅性地对话和相互指责时,威尔第歌剧中的《命运的力量》轰然响起,这是第四幕第五场的音乐。

……你嘲笑我?

现在来较量吧,

也许你是胆小鬼,没有胆量,

那我就把耻辱送给你……

在这场“挑衅”之后,先是一个房间,后是整座建筑,像是突然间空无一人了。大家都迅速冲向门口。在寻找自己的外衣或裘皮大衣时,出现了一阵混乱,如同演出结束后剧院里的景象。

在众人奔逃之中,埃尔内斯托停住脚步。他有些惶惶惑惑或者心不在焉。也许还因为喝下的香槟酒发作了,他看到周围的世界急速旋转起来。他不得不坐下来,像是失去了知觉……

7.罗马,威尼斯广场,科尔索大街,内/外景,夜晚

祖国祭坛上的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的骑马铜像。埃尔内斯托在开车。几乎是偶然之间,他瞥了一眼铜像。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心里有什么反应。然后他拐向科尔索大街。

夜深了。

埃尔内斯托开车沿科尔索大街向圆柱广场方向开去。他的背后是祖国祭坛。

8.埃尔内斯托的家,工作室,内景,夜晚

埃尔内斯托身着晨衣坐在电脑前。

他读着某一个网站的如下文字:“1989年7月29日玛尔塔·焦斯特拉伊·皮恰福科被长子埃吉迪奥·皮恰福科杀害”。旁边是母亲的一张照片,同他在莱奥纳尔多房间里看到的那张一模一样。

母亲的微笑谜一般莫测高深,隐隐约约会使人想到蒙娜丽莎的微笑,当然有一些细微的差别。

埃尔内斯托在屏幕上读着母亲的简历:“出生于……结婚……儿女……埃乌杰尼奥、埃尔米尼奥、埃吉迪奥、埃尔内斯托、埃托雷……”埃尔内斯托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看到:“封圣事务……委员会……”一份长长的支持者名单……无数的感谢……奇迹……

菲利普·阿尔詹蒂的……恶性肿瘤难以解释地治愈了……德能天使……殉道……”

埃尔内斯托——似乎被吸引住了——发现,为其母亲举行宣福礼的活动像开足了马力的汽车,冲破重重障碍,一往无前……

传真机响了。

埃尔内斯托起身去看。

是布拉的决斗见证人发来的通知,写着决斗的日期、地点和使用的武器。

9.莱奥纳尔多的学校,外景,白天

孩子们走进学校。

莱奥纳尔多和埃尔内斯托跑着来到门前。他们极快地告别,没有亲吻,也没有拥抱。莱奥纳尔多穿过栅栏,踏上不多的几步台阶,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门。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埃尔内斯托似乎被儿子的行为触动了。他也走进栅栏。

10.莱奥纳尔多的学校,内景,白天

埃尔内斯托来到学校的一个又长又宽的走廊里。听不到孩子们的声音,只有教师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一个女校工在走廊尽头问他有什么事。走廊里的回声很大,说话听不太清楚。

埃尔内斯托(走近):我想找二年级E班的宗教课老师。我是……的父亲……

女校工:今天她接待吗?

埃尔内斯托:是的,我想……

女校工:往前,右边第三个门,您去试试看……那是接待室,要不您就去秘书室问一问……

埃尔内斯托:谢谢……

埃尔内斯托转身回来,在第三个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推开门进去。

11.莱奥纳尔多的学校,教师接待室,内景,白天

迪亚娜坐在一张大桌前正看着什么,也许是在画什么。看到埃尔内斯托进来,她将正在看的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一切发生于一瞬间,很自然,没有丝毫掩饰。

她抬眼看着埃尔内斯托。

迪亚娜:……您要和我谈?

埃尔内斯托:是的,您……

迪亚娜(站起身起来):您的儿子是莱奥纳尔多·皮恰福科……

埃尔内斯托:对,我是他父亲……埃尔内斯托·皮恰福科,很高兴……

他很快伸出手去,但又缩了回来,以便不悬在那里空等。

迪亚娜:我认识您……我是迪亚娜·塞雷尼。

两人握手。迪亚娜长得非常漂亮,光彩照人。一脸的笑容似阳光般灿烂,闪烁着才智和魅力,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简直有些让人担心……

埃尔内斯托似乎被她迷住了。他既顾不上对他的“神魂颠倒”进行“思考”,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这种状态。

埃尔内斯托:……他母亲……

迪亚娜:你们分居了?

埃尔内斯托:是的……您怎么会知道?

迪亚娜:不然的话您就会说“我妻子”……小事一桩,请您接着说……

埃尔内斯托力图使谈话在正常的状态下进行。

埃尔内斯托:……莱奥纳尔多的一些细微的执着令人担心。去年我们没让他上这一课(在意大利中小学,宗教课可以上,也可以不上,由家长决定。——译注),可今年我们又考虑到……

迪亚娜:啊……

埃尔内斯托:他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聪明……他有时愤怒,有时狂热,有时还逆反……

迪亚娜:这又有什么?您担心什么?

她笑了。

埃尔内斯托也笑起来了。

迪亚娜(又严肃起来,径直面对埃尔内斯托):您盯着我,还笑……您……为什么?

埃尔内斯托(脸红了):不知道……再说,是您先笑的,不……您和我原来想的不一样,我承认……非同一般的不一样……

迪亚娜:怎么?

埃尔内斯托:丑。我知道那是一种偏见……就像修女……修女并非都是很丑的……相反,您非常漂亮……

迪亚娜(仍然严肃,不过也有些伤感):是的……不过这还不够……

埃尔内斯托:……?!

迪亚娜:……俄国有一首诗,就好像是为我写的……您想听听吗?

埃尔内斯托(似乎更加惊讶):……好啊,好。

迪亚娜:是一首短诗……

夏天逃走了

什么也没留下

在太阳下很好

但这还不够……

可能是一片五南星形的树叶

让我放在手中

即使这祥也不行,这还不够……

后面还有几句……

埃尔内斯托:继续读啊……

迪亚娜:继续读?

埃尔内斯托:请您继续……

迪亚娜:……

无论好坏都归于徒劳

一切都清晰而透明

即使这样也还不够

生活将我置于其羽翼之下

庇护费,宽慰我

我确实很幸运

即使这祥也还不够……

那不是一些干枯了的树叶

也不是一些碎铜烂铁

日子像水晶一祥透彻

即使这样还不够……

完了。

埃尔内斯托(由衷地):太棒了,太让我感动了。

迪亚娜(也很激动):谢谢……

埃尔内斯托:您像是在说话,不是在朗诵诗……别说话……

他将一个手指放到唇边,示意不要说话。两人一直面对面,离得很近,不做声,这样持续了好几秒……

迪亚娜:……我看过您的画,漂亮极了……不,不,我还是懂一些的,您是一位杰出的画家……即使在必须按照一个主题创作时,也总是能在背景中加以补偿,这有点儿像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大师们,在耶稣、圣母和众圣徒所留下的极其有限的空间创作出最富特性也最生动的形象,并因此而成为名家……您所做的同他们完全一样,在空白处和不重要的地方自由发挥您的天赋……我根本不具备这样的天赋……

对方突然出乎意料地自认平庸,这让埃尔内斯托无言以对,原本想对迪亚娜新的赞美之词做出回答,或对她以简单的方式提出的尖锐批评表示惊讶,但现在都无法启齿了。

他提出一个简单的问题进行弥补。

埃尔内斯托:您画画吗?

迪亚娜:是的……我写作、演奏、画画……都很一般……

埃尔内斯托:不可能……

迪亚娜:为什么?

埃尔内斯托:一个聪明、敏感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做某件事,可他仍然继续做下去,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东西要表达,迟早他是会找到表达的方式的……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这很像一首即兴的爱情二重唱。两个人的激情——极为强烈——充斥于有教养的对话中,双方仍然以“您”相称。除去一开始的握手之外,两人连手指都没有接触过,仿佛彼此隔着一个世界。

此时,一个身着司机制服的先生走进来。

司机(嗓音很有特色,所以迪亚娜和埃尔内斯托注意到了他的出现):埃尔内斯托·皮恰福科?

埃尔内斯托(猛然转身):是我……

司机:您同皮乌米尼红衣主教阁下有个约会……

埃尔内斯托:噢……我差点儿给忘了……可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司机:您妻子……我在外面等您。

司机出去了。

埃尔内斯托:我得走了……

他既没有挖苦妻子,也没有讽刺红衣主教。

迪亚娜:我想,如果我斗胆请您看看我的作品……

埃尔内斯托:那太让我高兴了。这是我的号码,是电话和传真……

迪亚娜:不过……您应该不会笑话我吧……求您了。

他又握住她的手。

12.罗马市中心的街道,内/外景,白天

埃尔内斯托,在一辆宽大的黑色轿车里,似乎没有注意到车前混乱的交通状况,表情安逸愉快。他半躺在后排座椅上,如同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和迪亚娜在一起。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闭着眼睛,像是希望只有他和她单独在一起,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想着她的模样。他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

喧闹的交通令人眼花缭乱。

埃尔内斯托坐在黑色轿车里,轿车舒适、豪华,但走得很慢,几乎被堵塞得一动不动。轿车外,摩托车从各个方向驶来,汽车只要留出一点儿空隙就被它们填满。它们一刻不停地争分夺秒,极力向前钻,永不停顿。祖国祭坛成了他们的背景。整条大街拥挤不堪,被完全“塞满”。在汽车站等公交车的人们一副茫然的表情,不知道公交车能不能来。所有的人都在打电话。除了空间,时间也被充分利用了。一次次刹车,一次次换挡,一个个红灯,这些都会使他心中的空寂将对迪亚娜的回忆逐渐湮没,如同一坑脏水将其溅污、淹没,直至完全消失。

13.医院,内/外景,白天

在正对着一家医院大门的汽车里。

埃尔内斯托(轻声低声):我把她丢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我失去了她……就这么短暂?

司机:什么?

埃尔内斯托:没什么……

汽车穿过医院里的小路,恼人的交通堵塞消失了,喧闹的轰响也都消失了。

不同年龄和不同种族——不过黑人居多——的奇特病人们在路边散步,有的用纱布缠裹着臂膀,有的缠裹着腿脚,还有的包着眼睛,像是战场上的伤员,还有一些坐着轮椅,令人不免想到,他们多多少少都在遭受着折磨。

埃尔内斯托: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司机:这是萨沃亚的玛丽亚·阿德拉伊德国际麻风病医院。

埃尔内斯托:啊……

司机:主教阁下每个星期四早上都到这里。他以前是医生。

埃尔内斯托:……我以为麻风病已经绝迹了……

司机:不是传染病,不传染的。

汽车在一座楼门口停住。司机拉开车门。

埃尔内斯托下车。红衣主教的助手堂普尼迎了上来。

迪亚娜的幻象彻底消失了。埃尔内斯托觉得,他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他觉得这是一个处处有危险的地方。

14.医院大病房和诊室,内景,白天

大病房一片雪白,洁净,现代,卫生,也很有效率。黑人修女和护士穿梭其间。一些病人躺在床上,一些病人穿着睡衣闲逛。也有一些孩子,看不出他们是病人,还是病人的子女。这些孩子几乎全是黑人。埃尔内斯托感觉像是到了非洲。

身着白色工作服的红衣主教皮乌米尼正在给一个年轻妇女治疗眼病。埃尔内斯托和堂普尼站在病床前等候皮乌米尼结束他的工作。皮乌米尼脱去工作服,露出了紫色镶边的黑色外衣,很是朴素。作为红衣主教,他显得相当年轻。他走过大病房时,病号们向他问候,亲切又热情。所有人似乎都把他当成救星,圣徒。

红衣主教同埃尔内斯托握手,礼让他先行,陪他来到一间带玻璃隔扇的诊室。在这里可以同时监视两个大病房,一个是男病房,另一个是女人和孩子们的。就是在这里仍然有病人来来往往。他们脸上带着微笑,眼神却有点儿怪异。

埃尔内斯托: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要送儿子上学……我不能容忍迟到者,我成了……

皮乌米尼:您并没有让我把时间荒废掉……

红衣主教微微耸了耸肩,脸上始终带着神甫特有的那种微笑。

皮乌米尼:您加入“为人民服务”党时,是不是把财产交给这个党了?

埃尔内斯托(低声,几乎让人听不清):口头上……

皮乌米尼:像我们神甫一样,清贫、忠贞和服从三愿……

埃尔内斯托:我是说过,但我并没有那么做……只是口头上说了,不过,我不后悔,虚伪使我避免了贫困,拯救了我……父亲的遗产使我得以继续画画……

一个修女端着一个大盘送茶进来,后面跟着4个男孩,其中一个孩子拿着盘子,里面是点心和饼干。他们马上又都出去了。在整个接见过程中,他们和窗外那些成年病人一起好奇地窥探,不停地在周围转来转去。看来埃尔内斯托似乎对这些真正的小病人的闯入——可能不是预谋——有所怀疑(一种“革命的”监视?)。

皮乌米尼(稍事停顿之后,好像为埃尔内斯托感到些许尴尬):您没有给您的儿子施洗礼……

埃尔内斯托(立即反驳):那又怎样?

皮乌米尼(抬起双手):别激动……

埃尔内斯托(为缓和刚才的冲动):我没有为他施洗,总归会有人背着我给他施洗的……

皮乌米尼:好了……这只意味着您不是信徒,尽管还不是一个“马克思一列宁主义者”……没有任何成见,您的证词与遵守教规的天主教信徒的证词具有同等效力……甚至更……(注9)

埃尔内斯托(像是要讲得更清楚些):……我是要去作证。

皮乌米尼:当然……您的兄弟埃吉迪奥犯罪杀人后立刻就坦白了。他杀了睡梦中的妈妈。当时他是处于一种神志昏迷、极度谱谵妄的状态,是药物的反应。在最近递交教会当局的证词中,埃尔米尼奥和埃托雷则坚持说,埃吉迪奥之所以杀死母亲,是因为母亲要他不要亵渎神灵,而要谦卑恭顺地请求上帝和圣母启发他的良知……

埃尔内斯托(稍顿,惊讶地):……埃托雷也作证了?

他的确被这一消息震惊了,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没有使他如此震惊。

皮乌米尼:是的……对于您母亲的封圣,各种不同的证词都极其重要。只是第二种情况才能说明您母亲的行为属于殉教,还因为,您母亲在死前原谅了凶犯——不原谅就没有圣德。这后一点,也是埃尔米尼奥和埃托雷在其证词中讲到的……遗憾的是,埃吉迪奥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他的首次告白。这仅仅是因为,正像您所知道的,他拒绝开口说话。预审因此陷入僵局。所以我们请来了您,希望您能帮助我们搞清真相,不管真相究竟如何……

埃尔内斯托(对那种自我辩护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但并没有立刻应答):发生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己经离开家了。我能知道些什么?

皮乌米尼:您和埃吉迪奥关系很好,相互信赖……

埃尔内斯托:不,不,我……我很少见到他,倒是经常给埃托雷打电话,不过……有好几个星期我都忘了……

皮乌米尼:在您看来,从少年时起,他就是一个谜一样的人。

埃尔内斯托:是的,从小我就深信他是个天才,后来我改变了看法……

皮乌米尼:如果您能够说服他开口说话……

埃尔内斯托(摇头):怎么可能?他现在已经对什么都没有反应了……

静默无语。

皮乌米尼(好心且耐心地):……可是,您还住在家里的时候,您是否看见过您的母亲乞求埃吉迪奥不要亵渎神灵,跪在他的面前恳求他?

埃尔内斯托(稍顿,像是没打定主意,回答说):是的,不过,我从未看见过她下跪……也没看到过她哭……她在哀诉,那是哀诉而不是哭泣……

皮乌米尼:对不起,区别在哪儿?

埃尔内斯托:哀诉几乎就是一种礼仪,是反复重复,是应答祈祷,而哭泣,我从来没有哭过……哭泣也可能是极度虚伪的,不过那总归是另外一回事……

皮乌米尼:那么,您能安抚他,使他平静下来不再亵渎神灵吗?

埃尔内斯托(不太有信心):不能,埃吉迪奥会吼叫得更凶……喊声吓人……(脸上的表情像是听到了那种叫喊)她乞求过他,恳求过他,吓唬过他,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母亲一样……她是他的母亲嘛……我不想再回忆了,毫无用处……我这个兄弟是个疯子,他过去是个疯子,现在依然是个疯子。在他身上不会发生任何奇迹,朝觐者、令人敬重的修士、布道的传教士……都没用,精神病医生也无济于事……

埃尔内斯托对于能够坚定地与皮乌米尼抗衡颇感满意,后者也许会认为他有些慌乱。不过,红衣主教的问题表面上看是率直的,实际上,像蛇行一般在拐弯抹角地进行诱导。

皮乌米尼:他曾经虐待过你们的母亲吗?……就是说‘天天殉教”,就像一个证人说的那样……

对于这个“天天殉教”的说法,埃尔内斯托微微一笑。

皮乌米尼:您在笑?

埃尔内斯托(马上严肃起来,他不想出卖自己):不,我没笑……我只是在微笑,是的……有一天,埃尔米尼奥曾经告诉我,埃吉迪奥扇了她一个耳光,可那时我已经离开家了……不管怎么说……

埃尔内斯托变得更严肃了,像是要从对红衣主教的意外让步中挣脱出来。

埃尔内斯托:……我不想说我母亲的坏话……

皮乌米尼(不像是要极力“抗衡”,而是始终像一个“神甫”般行事,像一个拯救者般行事):这不是在说她的坏话……

埃尔内斯托:我不愿意说她,仅此而己……我不能和您合作,您明白吗?……也就是说,我不想在您面前指责她,做她的判官,不,不……我拒绝作证……

皮乌米尼:……好吧,我们把为您母亲封圣的程序撇开不说,我们就算是不期而遇吧……

埃尔内斯托(打断他,坚定地)我不信上帝……

皮乌米尼(很严肃地盯着对方):您想,有谁会傻到要您改变信仰?……就凭嘴说?!(注10)

皮乌米尼这种貌似坦率的戏谑冲淡了埃尔内斯托的怀疑和顾虑,像是开始信任——信赖——他的这个对手了。埃尔内斯托的抵抗是脆弱的,短暂的。

埃尔内斯托:昨天晚上我就对我的儿子这样讲过了,不过……

皮乌米尼:不过什么?……

埃尔内斯托:我说了不过吗?

皮乌米尼:说了。

埃尔内斯托:不过,只是说说还不够,还应该用行为证明,用行动证明……

皮乌米尼:耶稣正是这样做的……

埃尔内斯托:我所讲的是另外的行动……比如,一个爱情故事,我爱上一个人,只是打个比方,此时此刻,我觉得,这是无神论者的实实在在的表白,比许多的言词更有力,……不,不,我要预先告诉您,这不是指那种一般的对他人的爱……说到激情……我母亲没有激情,她冷淡,而且带一点儿冷笑——我们的笑有点儿相像,她对我父亲有时带一点儿愤怒,有那么一点点儿怒意……在那种时候她才生气勃勃……不过那只是瞬间的事情,因为她的消极被动溶进了我们的血液。对埃吉迪奥的疯癫,她从来不反抗,而是去忍受,好像是为了赎罪,即使她没有任何过错。这些东西已经溶进了我们的血液,溶进了我们所有人的血液,毒化了我们的血液。这就是真相,至少是我的……不,不,这就是真相!

埃尔内斯托还在述说,还在确认,然后口气突然缓和下来。

埃尔内斯托:确实,我不能说我母亲的坏话,问题不仅于此,当我得知我的兄弟们把我排除在封圣一事之外时,我觉得受到了冒犯,我生气,我不得不猜疑。

皮乌米尼(无动于衷):这就相当奇怪了。我这样说是因为,与母亲维系着联系是好事——我认为这是不可分割的联系,是富有人情味的……您与我们的人本主义相距并不那么遥远。您不说别人的坏话,这令我感动……这让人看到了希望……

埃尔内斯托(非常坚决地,好像迪亚娜的形象突然重现眼前,要他去应付另外的“责任”):我得走了。

皮乌米尼:还有一分钟……菲利普·阿尔詹蒂。

埃尔内斯托:你们找到他了?

皮乌米尼:是的……他是您的朋友?

埃尔内斯托: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虽然菲利普年长些。

皮乌米尼:阿尔詹蒂先生坚持说,在乞灵于您的母亲之后,他的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就好了,而且各项检查也证实了,具有快捷、彻底、持久等特点,这些都是奇迹应当具有的特点……

埃尔内斯托(抑制住冷笑):应该祝贺他……

皮乌米尼:这能让人相信吗?……就在来罗马的火车上,菲利普·阿尔詹蒂被一个罗马尼亚妓女骗了,她设法让他吸食了毒品,然后将他洗劫一空,剥光了衣服,扔在了奥尔泰镇的火车站……您感到可笑吗?

埃尔内斯托:啊……是的……想到菲利普在奥尔泰车站只穿一条短裤,确实让我感到可笑……这不是前边说的那种微笑……菲利普是玩牌高手,我不专心的时候,他就发脾气,可我总是心不在焉。后来我就走了,他留了下来……不过,为了我的母亲这样的事,我不想去作证。再说了,他还活着,我更不愿意连累他那“奇迹”生涯……他现在在哪儿?

皮乌米尼:和我们的一个司机在逛罗马。不会再把他丢了,不过他已经一无所有,为了明天觐见教皇,他必须购置一切。我也奉劝您,去的时候穿深色衣服,打领带……

埃尔内斯托:……?!

皮乌米尼:您还不知道?

埃尔内斯托(面带不悦):不知道,谁也没有跟我说过……

皮乌米尼:您生气了……

埃尔内斯托耸了耸肩。

埃尔内斯托:我是应该去。

在红衣主教起身之前站起来。

15.莱奥纳尔多的学校,外景,白天

埃尔内斯托站在莱奥纳尔多的学校前。学校关着门。

16.学校旁边的花园,外景,白天

埃尔内斯托移步学校旁边的花园。他坐在长椅上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时而沉思,时而东张西望。周围的景致依然是“一成不变”,大家都在做着什么:孩子们在戏耍,狗在闲散漫步,狗主人在用小铲捡拾狗粪,退休老人在看报纸,保姆们则在闲聊,心不在焉地看一眼婴孩或者打个电话。

……你曾说,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你娶了妻,像戴上了勋章花朵,

在这里,在那些出色的人当中

他们是这座城市的楷模……

警笛一声接着一声交错鸣响。警车和红十字救护车,绿十字药车和政府官员的小轿车,一辆辆接连驶过。

伊雷内穿过花园。她漂亮优雅,妆扮得体。

埃尔内斯托看到了她。

伊雷内没有转过去看他,但并不是说她没看见他。她向学校走去。

埃尔内斯托跟着她,保持着一定距离。

17.莱奥纳尔多的学校,外景,白天

学校门口己经有很多家长,其中妈妈特别多。交通有些拥堵,汽车都排成了两行。

埃尔内斯托并没有走近伊雷内,远远地看着她,脸上是一种疑问的表情:“我娶的是一个什么人?”他的表情并没有鄙视或看不起的意味,更像是还没有搞明白,他的妻子……即使是已经分居的妻子……莱奥纳尔多的母亲……一位家长平平常常的问候使他略吃一惊。

埃尔内斯托走近伊雷内。

伊雷内:莱奥纳尔多看见我们在一起会很高兴的。

埃尔内斯托没有回应,像是不想再讽刺挖苦和无休止的争吵。

伊雷内:同红衣主教谈得怎么样?

埃尔内斯托(停顿了几秒后答):你怎么知道我去同红衣主教谈话了?

伊雷内耸了耸肩。

埃尔内斯托:我是个偏执狂……伊雷内,你站在哪一边?

伊雷内:我考虑的是儿子……

埃尔内斯托:我不明白……

伊雷内(声音颤抖,仿佛埃尔内斯托完全有能力控制她):有一个受人景仰的祖母,对莱奥纳尔多及其未来有用吗?

埃尔内斯托(吃惊地看着她):……你想到了这个问题?

伊雷内:是的。

埃尔内斯托:这算计可是项大工程,我永远算不清……那么答案是什么?

伊雷内:答案是肯定的……有用。

埃尔内斯托(已经很愤怒,但极力克制,没有提高音量):那你为什么还要絮叨那么多,让我担心莱奥纳尔多的那些怪念头呢?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恰在此时学校的大门打开了。孩子们如潮水般倾泻而出,他们喊叫着,终于自由了。可是自由太短暂。所有的孩子都被爸爸或妈妈揽在了怀里,抱得紧紧的。他们从一个笼子进到另一个笼子……莱奥纳尔多也是一样。

伊雷内:书包……

莱奥纳尔多卸下书包。

迪亚娜从大门走出来,没有打招呼就走了。她和埃尔内斯托没有对视。埃尔内斯托提着莱奥纳尔多的书包。伊雷内牵着孩子的手。三人穿过马路,一个警察指挥汽车停住让他们先走。

伊雷内:你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埃尔内斯托:不,我回工作室……

伊雷内:玛丽亚姑妈想见你……

埃尔内斯托:连她也……

伊雷内:非常急切……

埃尔内斯托耸了耸肩。好像那些谈话和口头争辩——始终是针对正确与错误——已经让他感到厌恶。他认为,归根结底这些都毫无用处。

伊雷内:今天莱奥纳尔多有击剑训练,你送他去?

埃尔内斯托:……如果我必须去姑妈那儿,我怎么送他?

但是,埃尔内斯托好像突然有所触动。是“击剑”这个词让他一下想起了另一个词“决斗”吗?

埃尔内斯托:没什么,我去送吧。

他们默默地走着,大家都不说话。后来,埃尔内斯托,几乎是突然之间,拥抱了一下莱奥纳尔多就走了。

伊雷内(像是要补充些什么,或许只是想推迟时间):那你记住了,今天晚上,你们大家都是被邀请了的……

埃尔内斯托:好的,好的……

18.埃尔内斯托家,工作室,内/外景,白天

埃尔内斯托一动不动,一副吃惊的样子,像是失去了知觉,两眼紧紧盯着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杂技,杂技演员们先是在空中飞荡,然后在空中连翻三个筋斗又相互抓住……

埃尔内斯托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而在电话薄上寻找迪亚娜·塞雷尼。电话簿上有许多姓塞雷尼的,就是没有迪亚娜·塞雷尼。他仍然在找。

门铃上的对讲机响了。

埃尔内斯托在接听前先透过窗户向大街上望了望: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儿,就是接他去见皮乌米尼的那辆车。

埃尔内斯托:……喂?……

司机(画外音):请原谅,我来接您去见皮恰福科夫人……

埃尔内斯托(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我就来……

他走出工作室。

19.埃尔内斯托的家,工作室,内景,白天

工作室入口处的大门,就是埃尔内斯托走出来的那个门。

迪亚娜(画外音):我找埃尔内斯托·皮恰福科……

看门人(画外音):他刚刚出去……

迪亚娜(画外音):是吗?……

看门人(画外音):是的……不过,您要是愿意,可以去按门铃试一试,在走廊尽头……

她走进去,然后按响了门铃。

工作室的门慢慢开了。埃尔内斯托出去了,无意中没有关好门。

迪亚娜进门,关门,接着进入工作室。她手里拿着一张纸,像是画……

她坐到沙发上,将纸放到面前的茶几上。沙发上已经有一张同样的纸。迪亚娜打开它,是《神奇的吹笛人》的草图。

迪亚娜认真细看画上的小姑娘:她倚在窗户栅栏边看着吹笛人。吹笛人吹着笛子,引导一群老鼠跳进河里淹死。

20.玛丽亚姑妈的家,工作室,内景,白天

这个工作室像一座迷宫,有许多房间,相互连通,通道乱七八糟。家具简朴,质量参差不齐:那种桌腿呈狮爪形的普通桌子,仿中世纪的陈列柜,工艺过时的古董式文件柜摆放在应在的位置,很像一个已故名人的故居。

墙上挂着一些著名公众人物的肖像和签了名的照片,这些人物有古代的,也有现代的。

工作室里挂有一个身着长袍者的肖像画,这应该是一位法官或律师。

一绺光线从室外透进来。室内黑暗多于光明。

埃尔内斯托好奇地转来转去。然后停下脚步观看一个外表像是外国人的青年画家。后者在一间临时布置的画室里,角落里有一个黑色保险柜。由此可见,这个房间最初可能是另做他用的。画家正在画一幅巨画,几乎有祭坛的装饰屏风那么大。画的是圣母升天图。圣母旁边还有一个身着现代服饰的女人,她也衣裙飘舞地在飞升。那个女人的脸就是埃尔内斯托母亲的模样,但是没有了莱奥纳尔多房间里那张照片上的那种微笑和埃尔内斯托从电脑搜寻到的照片中的那种圣像意味,此时的表情更应该说是欣喜若狂、心醉神迷。

最下面有两个跪着的,像古画捐助人——艺术家的资助人或是画作的订购人——那样跪着。一个就是肖像画中那位身着长袍的先生,另一个目光凶煞的女人,可能是他的妻子或姐妹……

与画中女人有着同样面容的玛丽亚姑妈出现在埃尔内斯托身后。深色衣服,大约60岁,也许80岁。实际上,其目光比画面上那个女人的还要凶狠。那是一双鹰眼。

玛丽亚:这儿是委员会所在地……这里充满热忱和激情,就是我丈夫参加“竞选活动”时也没有如此活跃热烈……

她从走廊指向另一个有许多电脑、写字台和工作着的志愿者的大房间,也许指的还不只是这一个房间。

志愿者们都在忙碌,其中一些是有色人种,有的在接听电话,有的在电脑前忙碌,但却忙而不乱。没有人喧哗,像是要证明或者炫耀这里的严谨和肃穆。

在中心工作室里的写字台上摆放了很多埃尔内斯托母亲从出生到过世各个年龄段的照片。

埃尔内斯托好奇地一幅幅仔细观看。但是作为象征的照片——大量印制的照片——则是莱奥纳尔多房间里的那张,在一个角落里堆放了一大堆。

玛丽亚(对正在看照片的埃尔内斯托):必须杜撰并不存在的一位女圣人一生的生活……在网上冲浪的人们都必须认识她那带有让人放心的微笑的形象,必须了解她,了解其家庭的大磨难,而且还有其普通的人道情怀,小小的施舍,她的珍闻,她的轶事……我们撒开了网,我们期待着……奇迹和恩泽很快就会到来……需要的只是挑选而己……

埃尔内斯托:……姑妈,宣告我母亲为圣徒有什么用?……这是第一个问题,然后,第二个问题……我还发现,你把我妻子也卷进了这场“运动”……

玛丽亚:她很失望……你真的要同她分居?……愚蠢至极。

埃尔内斯托:为什么?

玛丽亚:因为莱奥纳尔多……这样你们就更加虚伪,因为你们有教养,你们不会去做任何无情的事情。她特别愿意你们仍然在一起……不管怎么说,应该听从这样的推理:皮恰福科家族一钱不值,这是事实,这是真情。因为它没有一位保护人。以前这是一个受到保护的家族,受到近80年来曾在意大利发号施令的人的保护……

姑妈指着带亲笔签名的照片,上面是保护过这个家族的表情严肃的权威人物。

玛丽亚:……现在只剩她独自一人了。

姑妈的声调悲切甚于怯懦,但低声细语,不带任何表演的抑扬顿挫。

埃尔内斯托:为什么必须要有一个保护人?

玛丽亚:没有一个保护人,一个父亲,一个辩护律师,一个施洗的教父,你什么也不是。不管什么样的父亲,只要是个父亲就可以:共济会,我们的事业(受梵蒂冈控制的秘密宗教团体。——译注),葛兰西(意大利共产党的主要创建人。——译注)学院,狩猎俱乐部,第三级方济各会,战争伤残者和孤儿联合会,如此等等……为了找到一个父亲,皮恰福科家族绝对需要获得一个名分,它能使这个家族重新获得尊严、声望及世人的承认。你们面临着一无所有的危险……

她说到一无所有这个词的时候,脸上是恐惧的表情。

玛丽亚:……这个名分就是你母亲被宣布为圣徒。这就像是拥有了一座8层高的大厦,不,还要高得多,因为没有倒塌的危险。圣徒可是个永久的名分,是一份定期收益,按理说它一直到世界末日都会有……这种一成不变的孤儿状态必须结束。你们的子女应该重新获得特权地位,这样的地位由于你们不成器的思想而被糟蹋了……(隐约间透露出轻蔑的表情)你们不应该再糟蹋了,就是对于你们来说也已经是……

埃尔内斯托:……圣安东尼奥的锁链……

姑妈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埃尔内斯托(严肃而没有任何夸张地):世界永远不会再改变了?

玛丽亚:为什么要改变?

埃尔内斯托:因为如果不向那个国家派遣那些父亲和母亲,完全……

姑妈紧紧捂住耳朵,为的是不再听他说下去。因为她知道,他的话会让她恐惧。一个极端的行为结束了一切。她扇了他一个耳光。

埃尔内斯托闭嘴不说话了。

姑妈盯着他。在确信他不会再说“蠢话”后,才把手从耳边放下来。

玛丽亚:你依然这样说不感到羞耻吗?!……如此冥顽不灵……

埃尔内斯托:我不同意。不过我也不愿意再争论下去,不愿意把这搞成我个人的问题……姑妈,所有的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先是把我排除在外,枪击的事瞒着我,现在你们又要把我扯进来……我不明白。

玛丽亚:你听着,家族应该团结……结局并不是确定无疑的,每个人都应该尽自己的力……你,你应该改变信仰。

埃尔内斯托:我没有想过……

玛丽亚:你不要笑……如果你是一个对弱势群体敏感且慷慨大度的人,你立即就会去做,无需争论……你从小就是个杰出的演员,埃尔米尼奥有信心,埃托雷容易让步……

埃尔内斯托:那么说,他真的改变信仰了……

玛丽亚:他对那个职位感兴趣,我们想要的他全都做了……你们三个人一起,团结一致,必须去说服埃吉迪奥说出真相……

埃尔内斯托:劝他撒谎。

玛丽亚:埃吉迪奥是在她睡着时杀了她,还是在她清醒时杀了她,这有什么重要?!……再说了,你是一个艺术家,就不能想象一下,有一个圣人母亲那是多么广阔的世界!卜……这还不能促使你哪怕只是去想一想这件事?!还不能激发你无穷的想象力?!(又夸张地)你那点儿想象力太可怜了!……埃尔内斯托,你对埃吉迪奥的影响非常之大,他认为你很纯洁……说服他讲出来,如果他愿意,就会知道他在其中的利益,这利益可是大极了……如果至少改变一下角色……

这时她感觉很累,几乎是失望沮丧。

玛丽亚:比如,萨沃纳罗拉……一个宗教狂,不过不是一个渎神者……你笑了……

埃尔内斯托:我没有笑!

他立即这样回答,显得很突兀,好像他发现这……这是埃尔内斯托同皮乌米尼红衣主教对话的翻版。不过,此时,他的反击更激烈。

埃尔内斯托:好,我再也不笑了!这样,你们就要做你们的蠢事了?

玛丽亚:你为什么生气?。……你对我讲话声音再大又有什么用。我看见了你的微笑,我看到了,谁有资格总是嘲笑世界……另外,那是你母亲的那种笑,可是,她活着的时候一直是能够听人劝的。你不听,你总是高人一等,你叛逆,你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我从来都没有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他们请了些阿猫阿狗……

她说着笑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实际上她认为确实如此……这个80来岁的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似乎在一瞬间就由失望转换成了嘲讽。

埃尔内斯托:可是你,姑妈……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以前看不起我母亲,除此之外,你星期天也不去望弥撒……

玛丽亚:……最初是为了打发时间,老了,我老了……后来我想:60多亿的世界人口中有50多亿人相信阴曹地府……大家都错了?我这个人,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是服从多数。我追求成功,寻求支持,追寻多数,多数就是民主……我把宝押在多数上。这是一种算计。但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办法。我就是这样……我不相信。可我不是不犯错误,无论如何要和多数人一样行事,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在阴曹地府这样的事上,我得确保心安,对我来说这又不会有什么代价……上帝,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他不能判我有罪,因为我的考虑是一贯的,并且很真诚、很自觉……

埃尔内斯托(像是再啰嗦下去就会成为他所谓的疯子):我得走了。

玛丽亚:去哪儿?

埃尔内斯托:这是什么问题?

玛丽亚:你去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埃尔内斯托,别闹笑话……等一等,我把我丈夫的衣服给你吧,是新的……

埃尔内斯托:你连我不愿意去都怀疑吗?

玛丽亚:那你就真是个疯子……是一名罪犯。

埃尔内斯托:为什么?

玛丽亚:因为你没有被说服,而莱奥纳尔多将会更加思想混乱……

她非常严肃,拥抱他的时候显得极度失望。

玛丽亚:你还是多享受点儿生活吧,不要再当说教的道学家了。找个情人,你所有的顾虑和不安就会无影无踪……

埃尔内斯托惊呆了。他带着这种惊愕告别了姑妈。

他走过一些迷宫一样的房间和走廊。一个老女仆送他到门口。

女仆:……耶稣基督将惩罚你。

然后像对孩子一样,亲切地拍了他一下。

埃尔内斯托做了一个鬼脸回答她,接着脸上又现出怪模怪样的表情——像魔鬼的面具,然后跑下台阶。

21.击剑训练馆,内景,白天

埃尔内斯托站在进口处看着。

莱奥纳尔多正和其他孩子练习击剑。他们全都穿着训练服,戴着面具,操着花剑。一个教练在指导他们。

埃尔内斯托大声招呼他。对于父亲的到来莱奥纳尔多非常高兴,也高声回应他。伊雷内也在场,她坐在第一排。埃尔内斯托坐下,距伊雷内很远,看着激动自豪的小小击剑手莱奥纳尔多。

22.梵蒂冈的汽车,内/外景,白天

埃尔内斯托坐在汽车里,脸上的表情并不高兴。司机的手机响了。

司机:是找您的。

埃尔内斯托:……找我?

司机:您的兄弟……

埃尔内斯托不情愿地接过手机。

埃尔米尼奥(画外):我想你大概记得……

埃尔内斯托:我记得,我记得……

埃尔米尼奥(画外):我们要先见一面,哪怕10分钟呢……

埃尔内斯托:不,我们直接在那里见面……

埃尔米尼奥(画外):……为的是大家都意见一致……

埃尔内斯托:那是浪费时间,我喜欢当场决断……

埃尔米尼奥(画外):你什么都不在乎。

埃尔内斯托:一会儿见。

他关掉手机,将它还给司机。

司机:我们去医院吗?

埃尔内斯托:不,你送我去工作室,还早着呢……

23.埃尔内斯托的家,工作室,内景,下午,傍晚

从工作室传来以下对话。

看门人(画外):……一个漂亮姑娘来过……

埃尔内斯托(画外):什么时候?

看门人(画外):大概是3点吧……

埃尔内斯托(画外):您没给她开门?

看门人(画外):没有……谁认识她?

埃尔内斯托(画外):那……她没有留下什么话?

看门人(画外):没有。

埃尔内斯托(画外):谢谢。

埃尔内斯托走近的脚步声。埃尔内斯托开门进来,关门,走向沙发。他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灯。在他面前,眼皮底下,是一叠迪亚娜的画稿。

他开始翻看,然后停下看看四周,像是感觉到了她的存在,于是在整个房子里找她。他一无所获。不过他寻找的方式,只是极其简单地四处看看,像是在找丢了的什么东西,是不会有结果的……

电话铃响了。

埃尔内斯托拿起听筒,但不说话。

埃托雷(画外):喂?

埃尔内斯托(听出了是谁):你想干什么?!……对不起,我希望不是你……

埃托雷(画外):很抱歉……我和埃尔米尼奥在一起,他狂躁不安……

埃尔内斯托:……应该让他安静下来……我就来。

24.圣安娜医院,走廊,内景,下午,傍晚

埃尔内斯托疾步如飞,像是要迟到了。一群医生、神甫和主教等在门口,像是随时等待召唤。他在他们面前走过,拉开门,走了进去。

25.圣安娜医院,埃吉迪奥的房间,内景,下午,傍晚

埃吉迪奥——埃尔内斯托的疯子兄弟、亵渎神灵的人——的房间里……埃尔米尼奥正在同他讲妈妈封圣的可能,他的声音很低,万分谨慎地挑选着字眼。气氛极为紧张,像是在拆除一个炸弹。

在埃吉迪奥的背后,但不是紧贴在他身后,在埃尔米尼奥的对面,是穿白衬衫的埃托雷。他作为精神病医生在医院工作。像玛丽亚姑妈说的那样,他最近已经“改变信仰”。埃尔内斯托站在他旁边。埃尔米尼奥一边和埃吉迪奥说话,一边飞快地瞥了埃尔内斯托一眼。

埃尔米尼奥:埃吉迪奥……我不怎么会劝导别人,不过……(像是十分疲乏,没有力气)妈妈恳求过,哭诉过,可你杀了她。这就是真相。

埃尔米尼奥和埃托雷交换了一下眼光,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

埃尔内斯托因为跑得太急还没缓过气来,似乎一时还无法参与“表演”。

埃尔米尼奥:你杀害了她……是因为……因为(特别强调“因为”这个词)妈妈恳求你不要亵渎神灵,这一点我敢向你保证,埃托雷也保证,还有埃尔内斯托,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我们是你的兄弟!……你应该只说这个……还有,妈妈宽恕了你……不就是这样的吗?(转向没有表示反对的几位兄弟,不反对就是同意,他们点头,表示他们也在参与谈话……)只要你这样说就够了,你就说,你受不了她的斥责,你恨她的好心好意和慷慨大度。我们也会说,以便帮你,我们会提醒你。扼要讲述了事实之后,人家再问时,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就够了,连这都用不着,上下点头或横向摇头就行了。

他为他做示范,然后又看看兄弟们——那帮了无生气的旁观者。

埃尔米尼奥:听我的,就这样做,为了你的家族,为了最终的和解……为了大家不再孤立无助,而且是在教会母亲宽阔无边的胸怀之中……趁着这一希望带来的可能……

显露出对最后这一形象的比喻既吃惊又满足的样子,停下来不再说话。

相当安静。

多次转向各位兄弟,但都没有得到任何支持,埃尔米尼奥退了几步,沮丧地倒在一张椅子上。

外边的人在敲门。

这个声音像是一种召唤,这使埃尔米尼奥感到惊恐,但又感到振奋。他看着埃托雷。满脸乞求的埃托雷代替他站到了埃吉迪奥面前,站到了埃吉迪奥这尊“塑像”前。

埃托雷(叹息着,既毫无准备又厌恶地):埃吉迪奥……都是为你着想,真正地为你着想……我不愿意说什么感恩之类的事,那样说就没完没了了……如果妈妈被封圣——是在地上,不是在天上,你的生活就会彻底改变,你就不会再孤独,会过得富裕奢侈,香车美女,一切的一切……有护士,不再是修女,你将是个人物,你会成为一种象征,有无数的采访,出传记,你就不再是卑微的杀人犯,将是忏悔的弑母者……会非常出名!现在,现在人们就会在路上拦住我,请我在妈妈面前为他们求情。会有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你会成为一个大人物,成为她的第一座圣所的守护者,成百万,上十亿的捐献,捐献,还是捐献……对于一个完全错误的人生……是一个光彩夺目的结局,是一种极其新式的净化。不过,一举获得这一切必须是名正言顺的,必须得到教会的承认,妈妈必须被列入正式的圣人名单……

外边的人再次敲门。

埃托雷不耐烦了,精疲力竭了。

埃吉迪奥始终一动不动,像一尊塑像,像一张一动不动的照片。

埃尔内斯托:我?我能说什么……再说了,他根本不在乎过得好坏……为什么要用这些对于他来说是毫无价值的说教来折磨他……要求一个疯子成为一个通情达理的正常人简直是愚蠢透顶!

埃尔米尼奥:你们俩一起滚吧……滚蛋,有你们更糟!!

他大发雷霆,几乎真的要揍他们。

埃尔内斯托:对于他来说会有什么不同?

埃尔米尼奥:滚出去!

埃尔内斯托:如果是教会,或者是教皇,要为她封圣,他们何必要他的忏悔?!……我们还是别再打扰他为好!

埃尔米尼奥:恰恰相反,不,这是必需的,是战略性的!可你们呢,你们是一群平庸的个人主义者,是一帮愚昧无知的混蛋!

他将他们推出门外,这时,在门外的那些人涌了进来。他们就是梵蒂冈任命的委员会的委员们。

26.圣安娜医院,走廊,内景,傍晚

埃尔内斯托和埃托雷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然后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医院的“客人们”很自然地走来走去。一些人穿着正装,另一些人穿着睡衣,还有一些人的装束会让人想到一些名人。每当他们在两兄弟面前走过时,都会有些难以预料的动作,突然加快脚步,或是放慢脚步,眼睛盯着他们,有时候还会和他们打招呼,所讲的话,要么是厚颜无耻的阿谀奉承,要么是故意显露的冷漠无情。

埃尔内斯托盯着埃吉迪奥的房门。没有任何声音从那里传出来。

埃尔内斯托:这不就是一场闹剧吗?!

埃托雷:对于你……

埃尔内斯托:对于我,对于大家……

埃托雷:不,对于我则相反……我刚刚缓过气来(做了个呼吸动作),刚刚抛掉身上的尸臭味……我老是想着拉撒路泡在水里的样子,经年累月地泡着……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仿佛他的思维突然被激活了。

埃尔内斯托:你改变了信仰……是“母老虎”告诉我的……

埃托雷:……不得己而为之,为了生存……

为了揿灭香烟,他四下张望,寻找烟灰缸。没等他远远地将烟头“抛”开之前,一个病人伸手接过香烟,来到远处的一个烟灰缸前把烟头揿灭了。

埃托雷:不管好坏,我还有一份工作,我也算是再次被纳入到了秩序范围之内……我要再活一回,活一回,可我没有力量……为了从床上起来……有时我必须抓住一些小东西,报纸,咖啡,喝完咖啡之后的香烟……在这儿,我没有不舒服,没有一个人教训我,大家都是一些叛逆者,失败者,像我一样……

埃尔内斯托:你是最严重的悲观主义者,决非一般的。

埃托雷开始咳嗽,且无法停止。埃尔内斯托不得不在他背上拍打两下。

埃托雷:我抽烟抽得太多……

埃尔内斯托:我戒了……

埃托雷:……那你还做爱吗?

埃尔内斯托:这是什么问题……

埃托雷:同伊雷内……?

埃尔内斯托:我们正闹分居呢……我爱上了一个人。

埃托雷:让你愤怒到了这个地步?

埃尔内斯托:为什么?爱上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是被另一个人激怒了……

埃托雷:认真地爱上了?还是你编造的一种说法?很多人都说他们……

埃尔内斯托:很多人不是我……再说了,我根本不是为了吹牛或炫耀……

埃托雷:我嫉妒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埃尔内斯托:今天……今天早上。

埃托雷(其神情像是说:“当一个人幸运的时候……”):这……

此时库尔奇奥·桑达利坐到了兄弟俩旁边,在同一张长凳上。他不说话,像是被他们的话题吸引住了。虽然他是一个住院病人,但衣着很得体,头发整齐,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而另一个站在长凳前面的住院病人恰好相反:穿着睡衣,不修边幅。

埃托雷(好奇心替代了激动):……是谁?

埃尔内斯托:一件麻烦事……是莱奥纳尔多的宗教课教师……

埃托雷:怎么麻烦?

埃尔内斯托:她是那么漂亮……

埃托雷:漂亮的宗教课教师……

埃尔内斯托: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事情就是这样……

埃托雷:那么说她是性冷淡,或者有很强的罪恶感……(没有停顿)介绍一下,库尔奇奥·桑达利……我兄弟……

埃托雷是精神病医生,他好像愿意让桑达利参与他们的谈话,也许是因为,反正他显然已经在听他们的谈话。紧接着,另一个站在长凳对面的病人也跟着主动做自我介绍。

加斯帕雷:我是加斯帕雷·贾姆巴尔德拉。

埃托雷:你不是叫阿莱西奥·西辛尼吗?

加斯帕雷:是的,昨天……

埃尔内斯托被逗乐了,但他克制住了。

库尔奇奥(问话非常明确):那么说,您恋爱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埃尔内斯托:是的……

库尔奇奥:漂亮……人们说漂亮会令人发疯。可我则是丑陋让我发疯……可以吗,大夫?

请求埃托雷允许他继续说下去。

埃托雷:他是一个有才华的精神病人,我甚至可以和他开玩笑……他是建筑师……

库尔奇奥:我上班必须在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骑马铜像前走过。每次经过那儿我都生气,无法控制的愤怒。我朝它喊叫,扔东西……他们说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一个虚无主义者。他们不明白,是纪念碑的丑陋令我厌恶,并不是它的爱国意义……我无法容忍。我觉得,那种丑陋遏制了全世界建筑师的想象力,令他们恐惧,令他们害怕……我还想到,有哪个建筑师一辈子都没有到罗马一次呢?所以我确信,那个纪念碑直接毒害了全人类的想象力……它促使每一个建筑师这样想:如果我做了一个丑陋的东西,像那个一样,会永远矗立在那儿。因此我没有必要再创新、再无所顾忌、再去冒险……所以,我决心炸掉那座纪念碑……是真的毁掉它,而不是象征性的……我还没有具体方案,那超出了我的能力,需要成吨的炸药。就这样我病了。

埃尔内斯托:我得走了……

库尔奇奥递给埃尔内斯托一张光盘。

库尔奇奥:等一等……拿着。你看看这个。你答应我吗?

埃尔内斯托:好,好的……

埃托雷:你要去哪儿?

埃尔内斯托:到外边,我觉得憋闷得很……

这时,听到了从埃吉迪奥房间里传出的声音。

埃尔米尼奥出现在门口。

他好像有所收获。

埃尔内斯托和埃托雷跟着他。

27.圣安娜医院,埃吉迪奥房间,内景,傍晚

埃吉迪奥在破口大骂。

距其两米远处,委员会的委员们一动不动,沉默无语地看着他。

三个兄弟默默地围在他身边。只有埃尔米尼奥在请求他,声音哀婉低沉,像母亲一样,请他不要再喊叫,或者小声一点儿。声音已经很小了,因为埃吉迪奥实际上已经不再大声喊叫。

埃吉迪奥:该死的圣母……该死的上帝……

埃吉迪奥不停地反复咒骂,声音没有再大起来……几个兄弟紧紧围在他身边,一动不动,随时准备干预。

过了一会儿,埃尔内斯托突然啜泣着抱住了埃吉迪奥。

埃吉迪奥挣脱了他的怀抱。然后,反过来抱住埃尔内斯托。

埃吉迪奥安静了,不再叫骂。他也哭了。所有在场的人都不做声,一动不动。

28.梵蒂冈的轿车,内/外景,傍晚

埃尔米尼奥、埃托雷和埃尔内斯托在车里。车在傍晚的车流中穿过城市。

沉默。

埃尔内斯托(对司机):请停一下车……不,你们别等我,我步行去……

他下了车,消失在黑暗中。

29.伊雷内的家,内景,夜晚

晚餐正要开始,大家都围在餐桌前:埃托雷、埃尔米尼奥、伊雷内、莱奥纳尔多,还有一个白胡子先生,他就是菲利普·阿尔詹蒂——一张“预言家”的面孔,一套颜色非常浅的新衣服。这使他显得有些瘦,像是换了新装的难民。在座的还有两位年长的妇人,大概是两位姑妈。

所有的人都站着,好像谁也没有决定坐下似的。

埃托雷(对伊雷内):……怎么?

伊雷内:……好了,好了,我们开始吧……

众人坐下。两位妇人画了十字。这一动作传染了所有在座的人。大家都顺从地先后画了十字。莱奥纳尔多是最后一个。他坐在上座,是现场惟一的孩子,与那些“大人们”比起来,显得更小了。

埃尔内斯托的位子空着,但没有任何人议论他的缺席……

女佣将汤摆上餐桌,除了莱奥纳尔多,大家仿佛都忘记了他的缺席。

30.埃尔内斯托家,工作室,内景,夜晚

迪亚娜,特写,她看着沙发上的埃尔内斯托。埃尔内斯托也看了一眼面前的迪亚娜。他手里拿着一张摊开的画稿。

埃尔内斯托(非常激动):那……您当时是怎么进来的?

迪亚娜:门是开着的……

埃尔内斯托:开着的?……您为什么藏起来了?

迪亚娜(仍然盯着他):我来是有条件的……我要听实话,我不害怕……

埃尔内斯托脸上的表情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己经忘了那些画稿。他又翻开手里的那张画稿。

埃尔内斯托:啊……(边看着那些画稿)……那您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迪亚娜:您对它们不感兴趣?……

埃尔内斯托:不,不……

他又合上那些画稿。

埃尔内斯托:对不起……您就坐在我面前,我怎么能去想您的画呢?……您是这么漂亮,我又是个正常的男人……

迪亚娜仍然看着他,一声不吭。

埃尔内斯托:我让你失望了?……这时候评论画作,即使是一般性地评价一下,也很不合乎人情……能说什么啊?

迪亚娜:它们一钱不值?

埃尔内斯托:不是这个意思……您有……您还只是刚刚开始,一个人在刚起步的时候,是会被大师们左右的,我也是这样……但我不愿意谈画……我不能,我无法……您的形象,我怎么说呢,完全抓住了我的注意力……

迪亚娜:那么说,我的画很一般,没什么特点……

埃尔内斯托:不,不是,这些画很生动……可是为什么不能以后再谈画呢?

迪亚娜(惊讶地):以后?……为什么?

埃尔内斯托:我必须回家……我答应莱奥纳尔多要对他道晚安的,他住在这附近……我每天晚上都得向他道晚安。您很了解他。他非常敏感……我答应了他。但您得等着我,求您了。然后我们谈您的画,通宵都行……

迪亚娜点头表示同意。

埃尔内斯托走了。离开前吻了她一下,动作迅速。迪亚娜接受了,不过,不是很激动。

31.伊雷内的家,内景,夜晚

伊雷内走去开门。

伊雷内:终于来了……

埃尔内斯托:莱奥纳尔多呢?

伊雷内:刚刚上床,一分钟之前还在等你呢……

埃尔内斯托看到了仍然坐在餐桌旁的另外那些人。

菲利普:埃尔内斯托!

阿尔詹蒂起身打算上前拥抱他。埃尔内斯托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他,接着又做了一个手势,要他先在自己的位子上等一等,随即消失在被门厅的灯光照亮的走廊里,然后进了莱奥纳尔多的房间。房间里很黑,他将门虚掩,透进的亮光使他不至于完全摸黑。他在床边坐下。

埃尔内斯托:睡着了?

莱奥纳尔多:没有,你出什么事了?

埃尔内斯托:什么事也没有……

他拥抱儿子。

他像是终于平静下来,找到了一个更适宜的态度面对儿子。

莱奥纳尔多:爸爸……明天我们去见教皇,是吗?

埃尔内斯托(吃惊地):谁说的?

莱奥纳尔多:圭多和卢奇亚,埃尔米尼奥的孩子,他们都会去……我们没有被邀请吗?

埃尔内斯托(做作地,好像是要极力使儿子相信已被邀请):不,不,邀请我们了……只是有那个问题,我不信上帝。昨天我对你讲过这一点……

莱奥纳尔多:这同教皇有什么关系?

埃尔内斯托:他是上帝在尘世间的代表,言行一致就要……

莱奥纳尔多:什么是言行一致?

埃尔内斯托(非常谨慎地):……就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如果说的一样,做的又是一样,就是言行不一,很简单……

莱奥纳尔多:也就是说,我可以去教皇那儿,只要我相信上帝……

埃尔内斯托:对你来说不一样,你没有这些问题,你不应该有……绝对不应该有……不过,有朝一日你会问:为什么爸爸说的一样,可做的又是一样?

莱奥纳尔多:……那我可以去了?

埃尔内斯托:你愿意去吗?

莱奥纳尔多:这……连我的堂兄弟们都会去……

埃尔内斯托(其实心里已经完全让步了,不过还未意识到):可是……当然,是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也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一种好奇心……

莱奥纳尔多:不,不是好奇,我要和教皇谈谈。

埃尔内斯托:那是非常困难的……你们人太多……

莱奥纳尔多(置父亲的态度于不顾):……我要问问他,上帝为什么从来不回答我,如果教皇是他的代表,他就应该知道为什么……宗教老师说这很正常,说这是故意的。可我就是不明白,如果有人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又不愿意告诉你……如果你,你是我爸爸,知道明天我的一条腿会断掉,你就会告诉我。那么,为什么上帝,他是我们的父亲,为什么上帝就不愿意告诉我呢?

埃尔内斯托(几乎打断他的话,这也是为了使儿子与他的这次谈话不那么抽象):今天早上我和你的宗教老师谈了,这次见面非常好……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对她的课那么感兴趣……

莱奥纳尔多:是吗?

埃尔内斯托:她漂亮极了……

莱奥纳尔多:漂亮极了?

埃尔内斯托:是啊,不只是漂亮,是漂亮极了……

莱奥纳尔多:你到底是同谁谈的?

埃尔内斯托:……比她更漂亮的,我还不知道……

莱奥纳尔多:爸爸,她丑极了,大家都这么说……

埃尔内斯托(很怀疑):她叫什么?

莱奥纳尔多:伊达·拉皮。

埃尔内斯托(心烦意乱,但还是控制着):……她不是叫迪亚娜·塞雷尼吗?

莱奥纳尔多:不是,爸爸,是伊达·拉皮……

埃尔内斯托(脸上是心跳过快时的表情):……也许另一位老师叫迪亚娜·塞雷尼……

莱奥纳尔多:……也许是吧,也许是另一个教研室的……

埃尔内斯托(声音变了):搞误会了。

莱奥纳尔多:迪亚娜·塞雷尼是谁?

埃尔内斯托:是一个认识你的人,对我说了许多你的好话……她哪一天接待?……另外的那位老师……

莱奥纳尔多:……你是说伊达·拉皮?……应该是星期四。

埃尔内斯托:我肯定去,我要弄清楚,那天同我谈话的是个什么人……她非常了解我,我的工作……

莱奥纳尔多:你的脸色变了?

埃尔内斯托:怎么,这么黑你也看得清?

莱奥纳尔多:你的声音变了……

父子拥抱,不过不是很有感情。

埃尔内斯托:必须永远当心……

莱奥纳尔多:你失望了,爸爸……

埃尔内斯托:哦……是有点儿……可是,迪亚娜·塞雷尼究竟是什么人?

莱奥纳尔多:我不知道……她有那么漂亮?

埃尔内斯托:漂亮极了……我走了,莱奥纳尔多,没什么可怕的。

莱奥纳尔多:我不害怕。

埃尔内斯托(很有兴致地):没有一个人对我说,是的,你是对的……晚安。

他走出房间,穿过走廊,在有人可以拦住他之前离开了。可以听到他跑下楼梯的声音。

32.埃尔内斯托的家,工作室,内/外景,夜晚

埃尔内斯托走进工作室。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走得太快了。迪亚娜不在,或者说至少是他没有看见她。灯关着。他开了灯。桌上也没有任何画稿。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又躺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外衣袖子把汗擦干。

门铃上的对讲机响了。

埃尔内斯托等了一会儿。

门铃又响了。

他起身去应答。

埃托雷(画外音):是我和菲利普,你太没礼貌了……来,咱们转转去……

埃尔内斯托向窗外看去。他看到一辆梵蒂冈的汽车,菲利普坐在司机旁边。

埃尔内斯托:我就来……

他走出来,身后的门半掩着。

与此同时菲利普从车上下来。从工作室里可以看到,菲利普和埃尔内斯托拥抱。

33.梵蒂冈的汽车,罗马市老城区,内/外景,夜晚

菲利普坐在前面司机旁边,用低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讲述他1950年的罗马之行,是为玛丽亚·戈雷蒂封圣和教皇庇护十二世赐福的活动……

埃托雷和埃尔内斯托坐在后排。埃尔内斯托佯装在听,时不时问一句。他是人在车内,心却在别处。他看着前面或是车窗外。身后是黑黑的玻璃。

罗马及其历史中心区,大家都熟悉的那些著名建筑,贝尔尼尼设计的柱廊。人群熙熙攘攘,匆忙不安。他们成群结队,一些人抬着巨大的十字架从圣彼得广场出来,消失在市中心的大街小巷。圣彼得广场、和约大街、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大街,终于来到威尼斯广场……

埃托雷(对埃尔内斯托):你到底是怎么了?

埃尔内斯托:没什么,没什么。

埃托雷:你在想什么?

埃尔内斯托:我想什么?……我正注意着一个女人……她欺骗了我。

埃托雷:哪一个?还没有开始她就骗了你……

埃尔内斯托:是的,她自称是我儿子的宗教课老师,其实不是。

埃托雷:就这些?

埃尔内斯托:……就这些,你说这还少?!一个人不是她所自称的人……

埃托雷:那她是谁?

埃尔内斯托:我不知道……

埃托雷:那她是什么目的?宗教课教师不是生活的梦想……她……如果自称是……我说不上来,如果她自称是毕加索的孙女,那我还可以理解……

埃尔内斯托:我也很想知道她是什么目的,会不会她也参与了计划……

埃托雷:什么计划?

埃尔内斯托:就是让我失去理智,让我发疯,然后我就会去做他们想要我做的一切……就达到了他们的目的。我懂了,为了那个目的,他们甚至会要我的妻子去出卖肉体,而她也会那样做……不,我不是妄想偏执狂!

埃托雷:那个冒牌的宗教课教师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你失去理智呢?

埃尔内斯托:独特的美貌,难以形容的漂亮……无可比拟地善解人意……

埃托雷:无可比拟?看来你真被……

埃尔内斯托(并没有听他兄弟说的话):……玛丽亚姑妈,今天,姑妈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当时并没有在意:“你还是多享受一点儿生活吧,不要再当说教的道学家了。找一个情人……”

埃托雷:那又怎么样?

埃尔内斯托:这正是我凭直觉就可以明白的那项计划,不必知道迪亚娜为什么来拜访……所有的人都达成了一致,他们把她塞到我家里,像圣托马索的父亲那样……

埃托雷:……???

埃尔内斯托:一夜,圣托马索在家里发现一个妓女,是他父亲派来的……

埃托雷:你搞错了……

埃尔内斯托:为什么?

埃托雷:因为圣托马索的父亲是要他堕落,要他不走正道,而你的家人是要你改信基督,恰好相反。

埃尔内斯托:不对,不对,更加微妙……他们要让我犯罪,造孽、道德犯罪。非常微妙,看我不去神甫那儿……于是就要拯救我,从犯罪、犯罪的念头、最初的内疚悔恨中拯救我,天主教徒们认为所有这些具有绝对的积极意义:诱惑、犯罪、内疚、忏悔、解脱……然后又从头开始:诱惑、犯罪,如此没完没了……

埃托雷:可是现在,那个姑娘在哪儿?因为,从你对她的描述来看,我看不出有什么犯罪、阴谋……

埃尔内斯托:她消失不见了……我告诉她等着我,也就是我和莱奥纳尔多道晚安的那么一会儿,她就不见了,这一着我搞不明白……我甚至还不知道去哪儿找她,我没有她的电话,没有她的地址,什么都没有……

说话间,他突然看到,前面就是巨大的白色祖国祭坛。

埃尔内斯托(对司机):停一下……

34.梵蒂冈的汽车,停在威尼斯广场,内/外景,夜晚

汽车停在威尼斯广场。

菲利普(从车里看着祖国祭坛):这种白色令我震撼,我从来没有见过它是如此之白。

埃尔内斯托:难看……难看死了。

埃托雷:是啊,这在我们这儿并非偶然,已经习以为常……

菲利普没有说什么,但可以看出对埃尔内斯托的评价感到吃惊。

司机看着前方。

埃尔内斯托:建筑师是对的:它的丑陋无比也可以令人发疯……因为它永远立在那里!

埃托雷(指着守卫无名英雄墓的两个山地狙击兵):……想想那两个可怜鬼吧……

他们从车里走出来。

埃托雷:他们守护一个80多年前死去的无名氏,没有意义……那个人对他们的守护并不在乎,像随便一个什么死去的人一样,他并不在乎这样的守护,一个几千年前的死者还是前天刚去世的死者,他根本不在乎……

埃尔内斯托:在没有希望改变它的时候,它的丑陋让人发疯……建筑师想用炸药炸掉它,可是这里需要的是原子弹……

照相机的闪光灯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目标似乎是菲利普。菲利普一时有些找不着北,后来摆好了姿势,像是感觉到了自己是个重要人物。

埃尔内斯托:这就是名人的代价。

闪光灯又是一闪。摄影师走过来,将自己的名片递给菲利普。

摄影师:两万里拉4张……请预先付款……

埃尔内斯托付了钱。

埃尔内斯托(对摄影师):三个人一起,要照上祭坛,一定要照上祭坛……

闪光灯闪了两下。

菲利普:我来付钱。

埃尔内斯托:别说了……

埃尔内斯托先于菲利普付了钱。

突然一声枪响……是枪响?还是别的什么响声,响声逐渐减弱……要么就是一声嚎叫及其回声……好像是来自纪念碑那边……

埃尔内斯托走近祖国祭坛的栅栏,向祭坛看去。左侧的狙击兵看不见了。可是埃尔内斯托怀疑——害怕——自己错了。他担心,黑夜、巨大的压力、再加上疲劳,会和他开一个残酷的玩笑。右侧的狙击兵一动不动。

埃尔内斯托四下张望,像是验证他刚才看到的是否准确。左侧的狙击兵一直看不见。他依着栅栏。

埃托雷(走近他):你不舒服?

埃尔内斯托:你没有听见一声枪响?

埃托雷:没有,好像没有。

埃尔内斯托(指着祭坛对他说):你看上面……是不是两个人都在?

埃托雷距离栅栏有两米远。他透过铁栏杆才能看见祖国祭坛。

埃尔内斯托:怎么啦?

埃托雷没说话。埃尔内斯托走近他。

埃尔内斯托:你看,少了一个……

埃托雷:不错……

埃尔内斯托:另一个没有反应……

埃托雷:会被关禁闭的……

埃尔内斯托(大声喊叫,像是警告,又像是要“唤醒”另一个狙击兵):哎!!

埃托雷(拉着他的胳膊):走吧……

埃尔内斯托不明白。

埃托雷:我不想裹乱……菲利普,上车!走!

35.埃尔内斯托家,工作室,内景,夜晚

菲利普、埃尔内斯托和埃托雷走进来,开灯。

埃尔内斯托(对菲利普):你去准备吧……还有一些香槟……

他把厨房指给他,然后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由于犹豫不决,他显得信心不足。

埃托雷走向传真机。有一份传真件,是给埃尔内斯托的。是那个不可思议的布拉提醒他决斗的事,告诉他时间和地点,并附有一张可以准确抵达的小地图。“他们”负责准备武器,他必须带两个见证人。埃托雷走近埃尔内斯托,他将传真件递给埃托雷看。

埃托雷:什么事,开玩笑?

埃尔内斯托:就因为一个微笑……他认为是取笑他,这个布拉,布拉先生,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就要和我决斗……

埃托雷:可是,你真的取笑他了吗?

埃尔内斯托:……我笑了,是真的,他注意到了……今天,3点钟时候,他们,布拉、皮乌米尼红衣主教和玛丽亚姑妈,都发现我在笑。那就像演员的表演,证明不了什么。我的微笑,还有你的,埃尔米尼奥的,埃乌杰尼奥的……母亲的,颇有风度的微笑,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埃尔内斯托很快发起脾气……像是对母亲的记忆令他亢奋,令他恼怒。也许是刚进门时和埃托雷一杯接一杯喝下去的烈酒“解放”了他。菲利普此时还在厨房里准备香槟。

埃尔内斯托:无所谓的微笑,要命的微笑,我是笑了,可我现在也无法把我的微笑从脸上扒下来!出于狡猾,出于失败,我的母亲是个杀人犯,实际上是她杀死了埃吉迪奥,我从来就没看见他笑过!

菲利普(此时端着香槟和杯子进来):你说什么呢?!

埃尔内斯托:……你不会明白……我再也不笑了!!!我都40岁了,还尽干傻事,搅得一团糟,我必须付出代价,我必须抵偿……我觉得这次决斗就是一个召唤,我必须回应,我必须去……这是一次救赎,我不能失去迪亚娜,我要让她大吃一惊,我不能像个普通的意大利傻男人,稀里糊涂,轻浮可笑,胆小懦弱,忧心忡忡,等等,等等……

他突然停下不说了,像是发觉自己的倾诉不过是旧话重提,并且令人厌恶。

埃尔内斯托(明确地):我去,你们和我一起去。现在,菲利普,干杯……

菲利普当即一饮而尽。大家都把酒喝了下去。

埃尔内斯托:菲利普,告诉我真相。

走近他,抓住他的一支胳膊,有点儿像表演,很清醒,而且没有掩饰的意思。

埃尔内斯托(继续微笑着):……多少?

他用手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菲利普宽容地笑笑,摇了摇头。

埃尔内斯托:……多少?

菲利普(变得严肃起来):别拿严肃的事开玩笑……

埃尔内斯托:算了,你说的对……

菲利普:……埃尔内斯托,执着于过去有什么意思?!……我可是要为重修旧好干一杯……

他又喝下一杯酒。

埃尔内斯托:……对不起,菲利普,如果你痊愈了,现在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了,他们会取消你的残废抚恤金……你就没有想过?

埃托雷:你这是小商人的观念,一个由圣迹治愈的病人前途无量……只要想一想圣像的版权、小纪念品、上电视、捐赠等等就够了。皮奥神甫每年的收入达5万亿里拉……

埃尔内斯托:……你说得对……菲利普,那将是你复仇雪耻的机会,你过去一直是为一群失败者充当小丑……

菲利普:……那是被迫的,再说了,你说的不对,他们可都是一些优秀的人才……我是菲利普·阿尔詹蒂……我可一点儿都不像著名画家埃尔内斯托·皮恰福科……

埃尔内斯托做了个让他滚蛋的动作。

菲利普:我以前是个穷光蛋,老得计算物价涨了多少,现在我仍然是……

36.伊雷内的家,内景,夜晚

伊雷内走进莱奥纳尔多的房间。莱奥纳尔多正在睡觉。她将什么东西拿在手中,对着儿子弯下身子,几滴什么东西洒在儿子的前额上。

伊雷内: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为你施洗……

然后她走出房间。莱奥纳尔多仍在熟睡,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他己经被施了洗礼。

37.埃尔内斯托的家,工作室,内景,夜晚

埃尔内斯托:已经3点了……

他转向已经在电视机前昏昏欲睡的菲利普和埃托雷。

埃托雷:我们去睡觉吧……觐见是几点钟?

菲利普:10点。

埃托雷:你最好休息一会儿,我陪你去……

埃尔内斯托:等一等,我需要两个决斗见证人。

埃托雷:你是认真的?

埃尔内斯托:是的。

埃托雷:你坚决……

埃尔内斯托:如果谁都不去,那就太好了……可是我不能不去。

菲利普:你们说什么呢?

埃尔内斯托:一场决斗。

菲利普:一场决斗?

埃托雷(转向埃尔内斯托):这……那些必要的东西怎么办?需要有……

埃尔内斯托:他们会带去一切,传真上写了……

菲利普:你们不想给我解释一下吗?

埃尔内斯托:以后再说吧……开哪部车去?

埃托雷:都一样……

埃尔内斯托:我们赶快吧……

他们迅速穿好上衣、厚大衣、雨衣。

埃尔内斯托(突然地,在门边):……会有医生在场吗?

埃托雷:当然了,如果要决斗的话。

埃尔内斯托:你这是什么意思?

埃托雷:我们不会见到任何人。

埃尔内斯托(对菲利普):……你就当第二个见证人吧。

菲利普:我没有身份证件。

埃尔内斯托:那些东西没用……我们走吧,走吧……

埃尔内斯托最后一个出门,大门没有关严。

38.一处树林,外景,黎明

曙光初露时分,一辆黑色轿车驶近一处树林,在另一辆黑色轿车旁停下。远处的一块林中空地上有一群黑衣人,像是在等着……

埃尔内斯托、埃托雷和菲利普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向那群人。天气有些冷,埃尔内斯托的牙齿突然开始打颤。

老布拉在等他们。他不停地走动,其余的人则站立不动。他身着一袭黑衣,他的见证人也都是一样的黑衣,还有提着急救箱的医生和仲裁人。

他们的黑色服装自然就与埃尔内斯托、埃托雷和菲利普不经意的服装颜色形成了对比和反差。

相互打招呼,很冷淡。随后仲裁人抓紧时间,像做弥撒的神甫那样絮絮叨叨地讲着骑士风范和规则。

埃尔内斯托一边听着,一边不自觉地盯着地上看。黎明的曙光中,地上放着两把剑和几副黑色手套。

仲裁人:如果你们愿意和解,这是骑士规则中明确规定了的……这是最后的机会……

埃尔内斯托(显出有把握的样子,富有尊严地):……如果骑士规则有此项规定,即使我还没有完全明白……

布拉(打断对方):我不想,也不能够……要找借口应该早一点儿……

埃尔内斯托(傲慢地):我不想找借口……

布拉毫不迟疑,脱去上衣,露出瘦弱身躯上的白衬衣。他戴上手套,拿起剑,对着空气挥舞起来,又劈又砍。

仲裁人(仿佛不知再从何说起,或者在讲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决斗初见血时……如果决斗中的一方耍滑……对方可以免他一死,听凭随意处置……

他已经明白,并且重新镇定下来。好像没人发现他一瞬间的慌乱。

埃尔内斯托拿起剑,手在微微颤抖。他将手套戴上又摘下。他显得惊恐慌张。

埃尔内斯托:我没觉得……

牙齿又开始打颤。

菲利普:你穿上外衣。

埃尔内斯托:他不冷……

菲利普:他里面穿着羊毛衫呢……

他很镇定。

埃托雷:你要一直采取守势,同他保持距离,最不济也要绕着一棵树行动。

埃尔内斯托:那是违反规则的,你听到的……

埃托雷:你要同他耗时间磨速度,他的年岁太大,坚持不了多久……这有些像罗马神话中奥拉齐三兄弟同库里亚齐三兄弟之间的……

埃尔内斯托:可是我不能逃跑……

埃尔内斯托(原文如此,此处似应为埃托雷。——译注)和菲利普极力鼓励他。此时,他们显得很投入,己经不只是决斗见证人,而更像是两个真诚的朋友,两个看到同伴处于危险境地的朋友。

直到决斗开始前的一刻,任何人都不清楚,决斗只是一个玩笑呢,还是一件充满了危险的荒唐事。

埃尔内斯托看到危险就在眼前。

决斗双方面对面站好了。

相互致意,然后两把剑的剑尖碰触了一下。布拉和埃尔内斯托面对面站着,一动不动,似乎他们的一动不动就能够让时间停步不前。几秒钟的短暂“研究”足以感受到树林之外生活前进的步伐,足以听到生活在向前迈进时发出的普通音响,汽车的声音,鸟的鸣唱,足以感受到大自然和人类文明的存在。

埃尔内斯托,或许是忘记了恐惧,好像准备要反击,一支胳膊尽可能地把对手推向远处。但是,老头儿布拉突然扔掉了手中的剑。

有那么几秒钟,埃尔内斯托仍然伸着胳膊,之后才放了下来。

埃尔内斯托:……怎么?

仲裁人:这样就够了。

老头儿摘下手套,穿上外衣。

埃尔内斯托:这样就够了……怎么就够了?

布拉的一个见证人走近埃尔内斯托,把剑还给他。埃尔内斯托很反感。

埃尔内斯托:不,现在我要进攻。

他猛地冲向对手。

幸亏埃托雷和菲利普离得近,得以拦住了他,并缴了他的武器。埃尔内斯托试图挣脱,挣扎了几秒钟后也就算了。

布拉及其同伙飞快地收拾起用具,几乎没有告别就走了。没有任何嘲笑,也没有戏弄嘲讽后感受到的任何乐趣。也许就不是戏弄和嘲讽,只不过是“一堂课”,或者“一次反抗”,在这种时候没什么可笑的。

他们跳上车走了。

太阳冉冉升起。

只剩埃托雷、埃尔内斯托和菲利普三人。对方那群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草坪上连一个烟头或纸巾都没有留下。

39.埃尔内斯托的家,工作室,内景,黎明

埃尔内斯托走进来。

已经是清晨,但是,深秋的天亮得很晚,所以工作室还是一片昏暗。

埃尔内斯托径直走向卧室,但他不困。他没有进去,站在门边将外衣扔到了床上。他像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后来,他下意识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光盘。那是建筑师库尔奇奥·桑达利在医院给他的,还嘱咐他一定要看。

40.埃尔内斯托的家,工作室,内景,清晨

计算机上是祖国祭坛的照片,这座纪念性建筑的分部、细部……爆炸。各式模拟爆炸,直到一枚“原子弹”爆炸。

埃尔内斯托在计算机前向这座可怖的建筑物发动“进攻”,像是在一块块地拆卸它,让它消失,然后在空白处填上河流、花园,成为一幅风景画。

祖国祭坛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有雕塑和喷泉的大公园。在这张全景图中,从威尼斯广场这边看过去,祖国祭坛后面的古罗马市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一直可以看到古罗马斗兽场和卡皮多利奥山。

这张图画非常美,好像罗马的这一角再次显现出了它的和谐,再也不见了那座令人感到压抑的白色巨大建筑。

这是田园诗般的景象,是环境保护主义者的美丽梦想。但是,它还过于简单原始,还只是表达了一种希望。

这幅“艺术作品”是偶然产生的,是埃尔内斯托生命活力的意外回归所至。它唤醒了迪亚娜。她的觉醒既不是象征意义的觉醒,也不是奇异幻想式的觉醒,更不是大梦初醒般的自然觉醒。

迪亚娜在逐渐大亮的天光中坐在床上。她走出房间,走近埃尔内斯托,站在他身边。

埃尔内斯托在继续丰富他的“梦幻”。迪亚娜从身后搂住他的脖子。

连续不断地拥抱亲吻,互述衷肠,互表诚意,他们的爱情是感人的,惊异的目光,欢乐的泪水,激动兴奋……

41.埃尔内斯托的家,工作室,外景,清晨

埃尔内斯托和迪亚娜在大门外告别,没有任何激情。各奔东西。

42.莱奥纳尔多的学校,外景,白天

通向学校的街道。孩子们、母亲们、排成两行的汽车,学校新的一天开始了,像往常一样一片混乱。

埃尔内斯托送莱奥纳尔多上学。他们沿着内莫伦塞公园行走,与一些举着十字架祈祷或唱歌的朝圣者交错而过。

父子俩没有说话,不过莱奥纳尔多似乎情绪不错。一些同班同学微笑着相互问候。所有学生都由家长牢牢地牵着,一直送到学校。

埃尔内斯托紧紧抓住儿子的手,然后亲吻他,在大门外停下脚步,身边是其他家长。儿子走进学校的前厅,然后登上楼梯,不见了。

43.梵蒂冈大厅,内景,白天

与此同时,皮恰福科家的全体成员和与母亲封圣礼有关的人士都在大厅里的一扇门前等待着教皇(注11)的召见。这是一个雄伟壮观并用大量壁画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厅。厚实的大门紧闭,门前站着两个瑞士卫队的卫兵(梵蒂冈的卫队只招收瑞士人。——译注)。

可以感觉到气氛有些激动、紧张。女人们都是一身黑衣,戴着面纱。埃尔米尼奥的孩子们的穿着打扮如同参加第一次圣礼。当了主教的兄弟埃乌杰尼奥也在场。他正在与皮乌米尼红衣主教交谈,是专程从多哥飞来的。菲利普·阿尔詹蒂则身穿一袭白色套装。

似乎伊雷内并不在现场,但没有人注意到或是刻意强调她的缺席(注12),也没有人注意到埃尔内斯托及其儿子的缺席。

接着,一位高级教士前来通知,大家以孩子们为首排成一支小小的队伍走进大门。大门关闭。

(全剧终)

(出版社说明:我们认为,出版原创剧本比出版根据剪接后的影片归纳出来的脚本更有意思。作者就剧本与影片的主要不同之处做了如下说明。)

说明

注1:片名。用《宗教课》还是《我的母亲的微笑》?“《宗教课》这个片名曾经是首选,因为它比较贴切,我们也可以说,它比较通俗。在修改剧本和拍摄的过程中,微笑这一因素越来越重要,无论是从形象方面来说,还是从主角的微笑同其母亲的微笑之间的关系来说都是这样。这微笑看起来意味深长。影片推出前,在内部做了一次小范围的调查,多数人比较认同《宗教课》这个片名,认为它最合适。就这样它超过了‘微笑’,但后者仍被保留下来,《我的母亲的微笑》成了副题。不过,《宗教课》确实更直白,更易于理解,尤其是对于意大利观众而言。比如,在法国,影片在影院放映时就将以《我的母亲的微笑》为片名。”

注2:歌曲。关于在杰索·隆戈被杀害的矿工的歌曲,在影片中被取消了。影片的故事径直开始。“关于那8名矿工的歌曲是加洛的版本,也就是说属于社会党的传统类型,在这种传统中,耶稣常以被压迫者、劳动者的保护人的面目出现,作为穷苦人的朋友出现,这是福音书的某种方式的回归。实际上,在故事开始的叙述中,反教权的方面,也就是对抗教会的方面是很明显的:那时正在举办圣年,这样一种占主导地位的形象,我不说它是蛮横无理的,这样的形象天天出现于电视和报章之中。教皇、教会的权威是毋庸置疑的,而且对教皇的崇拜几乎就是强制性的。影片坚持了它的这一方面,即对某种虚伪的批判、对天主教机构的某种形式主义的批判,但也走向了另一面。在这首歌之前的剪裁应该从这一意义上理解。此外,我还认为,埃尔内斯托·皮恰福科这个人物属于比我还要年轻的一代,与那样的回忆并不相符。我认为,那些唱片应该是1950年代或1960年代初出版的。”

注3:《神奇的吹笛人》。在影片中几乎不留一点儿痕迹。埃尔内斯托不再是为童话故事的画稿而工作,而是在使用电脑,在用祖国祭坛玩游戏,像是要摧毁它,或许还要重建这一建筑。“我一直试图带着已经定了稿的剧本去拍摄现场。但是,常常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大家要相互了解,要掩饰一些激情,于是就感觉到,个人关起门在办公桌前写出的东西需要以某种方式加以修改。从这个意义上说,吹笛人的整个故事都需要修改,因而坚持图纸上的设计我觉得有些不靠谱。关于祖国祭坛的那一段原来安排在埃尔内斯托和库尔齐奥·桑达利见面之后,即在他的兄弟埃托雷工作的医院里认识了那个疯子建筑师之后。但我后来决定将这一段提前,因为我想到了格拉迪瓦,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女舞蹈演员跳舞的图像。较之于使用纸张和笔墨,使用显示器就更显必要。不然,她怎么可能一边舞动一边又能将丑陋的祖国祭坛移走,从而留出空地。这样做是必要的。”

注4:过去的声音。影片中,在与妻子伊雷内和儿子莱奥纳尔多共进晚餐后,埃尔内斯托独自一人在自己家里,他听到了、“又看到了”那个弑母的兄弟说的话,随后又是母亲说的话。“这是一种蒙太奇选择。在最终完成的版木中,对这场戏做了删节。这场戏同他与神甫的会见结合到一起,营造了一种双方相互敌视的感人的沉闷感。解决的方法本来有两个:要么剪掉,要么接进去。我很在意这场戏,我不愿意完全去掉,于是我们决定将它换个地方。另一种接法可以是在儿子被秘密施洗的那场戏中,在第一天夜间而不是在第二天夜间。”

注5:姑妈们。埃尔内斯托的两个姑妈在影片中有,在剧本中一个也没有。在这一画面中,她们的出现使埃尔内斯托感到意外,或许激怒了他。不过他很愿意同她们谈他作为一个画家的工作,谈他随着时间的推移是如何变化的。“这一情形也同拍摄影片时的心血来潮有关。这两个姑妈是我的姐姐,是她们扮演的。那种说话的方式,那种说话的声音——尤其是其中的一人——我觉得都可以使那种对过去所怀有的感情更加丰满。那是一个外省的过去,是埃尔内斯托多年前就决定要与之决裂的已经消失了的世界。所以很自然地就让她们讲了一些话,主要是其中的一个讲。那些话是她们的生活的一部分。她无需表演:她就是那种人。我认为,她们两人演起来一点都不吃力,最终还享受到了乐趣。”

注6:节日。在影片中,一位优雅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旁边是一个身着节日服装的小姑娘,在埃尔内斯托面前缓缓走过。这个画面很能打动人,颇具感染力。这在剧本中根本没有。“埃尔内斯托看见一幅画,上面是前面一场戏中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他又看到了与节日极为相像的某些东西,对此我感到高兴。在后面的一场戏中他还会看到一些坐在轮椅上的人,在夜晚的罗马街头转来转去。这些镜头让我有可能极其简单却很有效地去表现一种仁慈的爱,以同埃尔内斯托的那种几乎是抗争的爱进行对比。这是一种更加辩证的爱。”

注7:女歌手。在一个大厅里,一支甜美神秘的歌曲吸引了埃尔内斯托,一个亚美尼亚女高音正在大厅里同一些客人交谈。“在写剧本的时候,节日那场戏用哪一类的音乐我还不是很清楚。后来想到需要有一首歌曲,这支歌曲应该能够让观众回忆起过去。影片的作曲里卡尔多·贾尼就想到了这支亚美尼亚歌曲,它确实能像亲切熟悉的摇篮曲一样使人们回忆起过去。”

注8:“夏季消失了……”这是迪亚娜为埃尔内斯托朗诵的几句诗。“迪亚娜朗诵的是阿塞尼基·塔尔科夫斯基的诗。他是导演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的父亲。安德烈导演在1979年的影片《斯大林格勒》中就已经用过这首诗。很多年前我曾看过那部影片,不过我并没有记住它的诗句,至少是没有有意识地去记。一个罗马尼亚女演员在试镜头时用意大利语朗诵了这首诗。我在听她朗诵的时候,决定要把它加到影片中。”

注9:政治经历。埃尔内斯托受到皮乌米尼红衣主教的接见。影片中,两个人的对话比剧本中的还要更加枯燥乏味。特别是,明显涉及到埃尔内斯托的政治经历的东西不见了:他参加过名为“为人民服务”的政党,他宣布要将自己的财产赠予穷人,他是马克思一列宁主义者(按照70年代的流行说法是M一L)。“埃尔内斯托过去的政治经历是他的经历的组成部分。1968年底到1969年,我曾不是很热心地参加过‘为人民服务’这个政党,一个亲中国的极端组织。在当时有些像是一个宗教团体:这一组织规定成员要把财产献给党。由于我的性格——我永远是半信半疑——使然,那时我献出的数目相当大,但不是物资财富。埃尔内斯托也说,幸运的是他没有将全部财产都赠送给党,所以他还能够画画。”

注10:“对上帝的信仰。“拍摄期间,我决定,在埃尔内斯托·皮恰福科说他不信上帝时,皮乌米尼红衣主教要用一句话来回答,我认为,要突出天主教最近对非信徒的开放性,这句话非常重要:‘……教皇最近说过,即使是对非信徒,天堂的大门也是敞开的……’在后期剪辑时,为了节奏,我宁愿将其剪掉。”

注11:红衣主教和孩子们。在剧本中,红衣主教这个人物是个很可以指责的人物,但是在影片中,却有了一丝的“暖昧”(教皇召见结束的画面中,他抓住埃尔内斯托的小侄女的手臂时的目光,与埃尔内斯托会见前,他陪孩子们到圣阶教堂时的那种态度等等)。“我挑选毛里齐奥·多纳多尼来扮演这位红衣主教。我为他的布雷西亚一贝尔加莫的地方口音所深深陶醉。我想起了北方地区的一种教士,他们很干练,精力充沛,组织能力很强,很能干。也许暧昧主要出现在最后的画面中,不过,影片中发生的那些事——从主教头上滚落的圆帽,他拥入怀中的小女孩的拘谨——是拍摄时偶然发生的。圣阶教堂的那场戏原本也只是想揭示一个讲究实际的神甫也会有的苦行僧般的狂热,向上爬,祈祷,自我惩处……有人由此认为这是在暗指恋童癖:确实,剪辑、特写突出了一些表现暖昧意味的镜头。这种意味在剧本中根本没有。”

注12:伊雷内。影片中——不同于剧本中的描述——伊雷内参加了教皇的接见。在那一小队人当中,即使她没有站在最前列,这也使埃尔内斯托和小莱奥纳尔多的缺席更显突出。这一人物的暧昧——剧本有所暗示,但未深入——在影片中少有掩饰:伊雷内至少有两次很明显地窥听了父子两人的谈话。“一张脸,一个表情,一种表演方式往往赋予一个人物新的性格特点。很多人曾经对我说,影片中埃尔内斯托的妻子这个人物几乎是个局外人。也许是因为,这位女演员是阿根廷人,对意大利的天主教的氛围不太熟悉,造成了这种特殊的遗撼。选择一个演员,就是在选择一个人,他的目光,他的脸,他的微笑……”

PS:据2002 Elleu Multimedia S.Y.L.-Roma译出。原创剧本与完成片存在差异。尾注均为剧作者的原著。——编者


信仰时分L'ora di religione (Il sorriso di mia madre)(2002)

又名:母亲的微笑 / My Mother's Smile

上映日期:2002-04-19(意大利)片长:105分钟

主演:赛尔乔·卡斯特利托 Jacqueline Lustig 琪娅拉·康蒂 吉乔·阿尔贝蒂 阿尔贝托·蒙迪尼 

导演:马可·贝洛基奥 / 编剧:马可·贝罗奇奥 Marco Bellocch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