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achel Handler / Vulture(2022年5月22日)

校对:覃天

译文首发于《虹膜》


在为张曼玉穿上女吸血鬼的猫衣二十多年后,奥利维耶·阿萨亚斯将自己的这部热门电影翻拍成了HBO电视剧。两部作品的名字和素材(其源头是导演路易斯·菲拉德于1915年执导的默片《吸血鬼》系列)都是一样的——对电影业的元批判和银幕上每个人都在慢慢失去理智的总体感觉也是一样的——但这一次,阿萨亚斯将他尖锐的讽刺对准了法国电影业和好莱坞,而不是探索一位著名香港女演员前往法国拍摄电影的迷茫经历。这部长达八小时的剧集(或者说是一部八小时的电影,正如一个角色在早期情节中所坚持的那样)以艾丽西亚·维坎德饰演的米拉为中心,她是一位年轻的电影明星,对自己以超级英雄为中心的演艺事业感到失望,并且不顾经纪人的反对,飞往法国,拍摄一部翻拍自菲拉德的经典作品的独立电影。

与原作一样,混乱随之而来,但由于延长了片长、增加了预算,阿萨亚斯利用这个机会深入探讨了其他一些主题,如米拉的性向(她对一个纠缠不清的前女友耿耿于怀);处于不断变化的危机中的行业;以及当你每天需要好几个小时穿上很紧的皮衣后,大脑里会想些什么。《迷离劫》即将在戛纳进行首映,在此之前,我在海滩边的一把遮阳伞下采访了维坎德和阿萨亚斯,谈论了几十年后重拍自己作品的挑战,让一名欧洲女演员出演原作中由中国女演员扮演的角色的选择,以及他们对阿黛拉·哈内尔最近宣布退出法国电影业有什么想法。

问:首先想请问,为什么选择在26年后将自己的电影翻拍成剧集呢?

阿萨亚斯:在许多方面,剧集最近已成为了影视制作的主导形式。我一直认为它不太适合我,即使我在很久以前就拍了《卡洛斯》。我一直认为剧集不适合我的风格,我更重视电影和大银幕,但当我开始思考适合我的剧集是什么样时,我想也许有一种方法——如果我与合适的人一起工作,并有与我拍电影时一样的自由,也许值得一试。拍一些篇幅更长的故事,而不是更接近于短篇小说的东西。

于是,我开始考虑根据自己的电影进行改编,然后《迷离劫》很快就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因为《迷离劫》不是一部电影,而是一个概念。你可以把它改编成任何类型的电影文化。当我在90年代拍摄它的时候,电影业由于许多不同的原因处于动荡之中。我认为当前电影业所处的动荡是出于全新且不同的原因。这意味着我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背景,可以根据我在另一个时代已经探索过的内容来讲述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问:那么艾丽西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加入这个项目的?

阿萨亚斯:我能够顺利推进的原因之一是,艾丽西亚就是那个对的人,她就是米拉。那时我们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而且关于生活经验和欣赏电影等方面有过很多交流,但从未真正合作过一个项目。当翻拍《迷离劫》的想法出现时,我心想,「艾丽西亚是拍摄这部电影的合适人选。」所以我去找了她,确保她愿意加入,确保她对这个项目感兴趣,确保剧集的形式不会吓到她。

维坎德:听到奥利维耶说:「我在考虑翻拍自己的作品!」我有点惊讶,心想,「什么?!」这是我最没料到他会说的事情。然后他跟我说了一通关于翻拍自己作品的想法,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算是我选择所有项目的方式。他在三个月内就写好了剧本。这太疯狂了。我觉得他似乎每周都有新的想法,就像一个机器。他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片作者导演。我昨天才意识到,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在没有编剧室的情况下,自编自导一部限定剧集。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阿萨亚斯:大卫·林奇就可以。

维坎德:没错,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问:我想到了《双峰》第三季,它和你的作品当然不太一样,毕竟有前面两季的铺垫。在《迷离劫》的早期剧情中有一个笑话,说这个项目是一部「八小时的电影。」其实《吸血鬼》也是一部7小时的「系列电影」,当然,关于电视剧「实际上是一部长版电影」的议题最近不断发酵。你是在用这句话故意挑衅,还是你真的认为这是一部八小时的电影?

阿萨亚斯: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电影」,每个人对它的认知可能都不一样。而我脑海中总是有一块大银幕。这就是电影吸引我的地方;坐在影院里的集体体验。但这种模式现在在很多地方已经难以维系。这是改变影视制作方式的重大原因之一,也开放了电影的可能性。我为一个流媒体平台制作这部「电影」,并且知道它将在一个小屏幕上放映——当然,现在的屏幕已经不那么小了! 人们还有投影仪等等设备。边界不再像以前那样清晰。

我当然也知道,像很多电视电影一样,它在大银幕上观看的效果会更好。但我也尊重这样一个事实,即电影业没有能力来资助和处理规模如此之大且复杂的项目。所以我很感谢HBO,因为他们使之成为现实。这些方面与拍摄《卡洛斯》的情况非常相似,谁会允许我拍一部五个半小时的关于恐怖分子的电影?(笑)在电影界,他们会认为我是疯子。但当我去到电视台的时候,他们说,「当然! 很棒! 你想要拍三集,那就拍三集。」就《迷离劫》的结构而言,它更像是小说,是米拉在危机时刻寻找自己的故事,她经历了很多事情,并从不同的角度被展现出来。你可以叫它剧集,也可以叫它电影。这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问:原作是围绕张曼玉和她本人的经历构建的——而我在IMDB上看到,艾丽西亚在网飞剧集《黑水晶:抗战纪元》中扮演的角色也叫米拉。这种巧合是刻意为之的吗?

维坎德:确实有这回事。

阿萨亚斯:我完全没这么想过!

维坎德:我不过是这两个角色的发声筒,并没有想过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联。

阿萨亚斯:嗯,你也可以认为这是有意为之。

问:对于米拉在这个行业里的际遇,你是否有共感?

维坎德:米拉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很明显,我们所处的世界差不多,拍的电影也很类似。我觉得作为一名欧洲女演员,扮演一个感觉在欧洲电影业格格不入的人很有意思。我有点害怕——不是害怕,但我常常试图远离公众。我喜欢谈论我的电影,但一旦我完成工作,我就会回到葡萄牙的家,待在那里。米拉的处理方式非常不同,我对此既羡慕又好奇。显然,在这部剧集中,她处于某种十字路口。她一直非常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不顾经纪人的反对去往了巴黎,重塑自己和她的职业生涯。这是典型的米拉会做的事情,也是我能感同身受的。

问:米拉对于一直拍摄超级英雄式的电影感到灰心,并表示想要专注于一些独立的艺术电影。你似乎也有类似的经历,你怎么看这种想法?

维坎德:我很喜欢拍那些大片,一旦拍完一部之后,就会有拍一部完全不一样的电影的欲望。这很有趣——我迫不及待要去看《壮志凌云2:独行侠》的首映了。

阿萨亚斯:我也是!

维坎德:拍摄独立电影时,我对于完成一部电影有着相对浪漫的看法,每次都会排除万难。

阿萨亚斯:我认为拍摄电影更像是一种「发生」,就像他们在1970年代所做的那样。每个人都必须享受其中。大制片厂和独立制作之间的区别并不在于形式、片长和预算,区别在于制作电影的乐趣。独立电影制作保护了拍电影的乐趣,而大制片厂则将其变成了控制性的、由营销定义的工作。每个人都畏手畏脚。你会觉得自己在和一些畏惧工作的人工作,担心出差错,害怕达不到导演或制片人的要求。我希望和那些享受拍电影的人合作。

问:本剧和原作之间的一个非常明显的差别就是,主角从一名中国女演员变成了一名欧洲女演员。能讲讲为什么这样选择吗?

维坎德:这个问题在剧中会解释,答案会慢慢揭晓(笑)。

阿萨亚斯:对我来说,Maggie就是Maggie。当然,片中的Maggie和生活中的Maggie并不一样。我们借用了她的名字和职业经历,包括她在很多电影中扮演成龙女友的境况。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关于东方与西方的结合。当我还是一个记者的时候,我非常拥护亚洲电影和类型片的制作,它们对我来说一直是很重要的灵感——把中国电影的能量带入法国独立电影制作的世界,当时我觉得法国电影的活力已经不如过去,而电影制作在亚洲以如此迷人和强大的方式在发生着。但现在,情况似乎也今非昔比了。人们对亚洲电影非常了解,香港电影在很多方面已经式微。

Maggie是来自神秘东方的外星人,而米拉是来自好莱坞的外星人。我喜欢将好莱坞的特效大片和欧洲的独立电影并置在一起,好莱坞总是很夸张,是一个随手可得的对比对象。Maggie一直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们当了多年的夫妻,在我看来,没有一个中国女演员可以替代Maggie。这样做也是没有意义的;我想完整地保留Maggie在《迷离劫》中发生的一切。

问:米拉是一名公开的同性恋者。在原作中,张曼玉扮演的女主角被一个女化妆师搭讪,但两人的互动似乎有点不自在和矛盾。你们能谈谈这部分的潜台词吗?部分原因会不会是,对于一个名人来说,公开出柜没有90年代那么禁忌了?

维坎德:这个问题应该让导演来答——对我来说,这仅仅关乎于爱情和人际关系。

阿萨亚斯:将《迷离劫》翻拍成剧集的全部意义在于,对我在原作中浅尝辄止的主题进行深一步的探索。原作只有95分钟,而且我在9天内以一种意识流的方式写完了它的剧本;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它完成时我才意识到它是关于什么的。我在剧中拓展了很多主题,而且使用了很多原作中存在的元素。我现在有充足的空间和时间将它们展现得更丰富。我们对于Maggie的角色了解不多,她更像是一个目击者,睁大眼睛看着她周围发生的怪事。在这部剧里,我们与米拉同在。一切都是从她的角度出发,同时她也是活跃的发动机,很多事情因她才得以向前发展,此外,我们感兴趣的是她在电影制作方面的冒险,以及她对自己的身份和性向的寻找,而这些能成为可能都是因为她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独自一人。

问:在某场戏中,米拉说,「我还年轻,我已经是一个电影明星了,重要的是保持理智。」然后她就渐渐进入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你会像米拉那样因为工作而完全变了一个人吗?

维坎德:嗯,我不是——我想米拉也不是——一个方法派演员。从片场回到家里后,我往往就会抛开角色。但当我拍电影时,我非常喜欢沉浸在角色之中,放任自流。我往往会爱上自己的角色并为之着迷。坐在家里时,我会动用想象力和幻想,一旦出现在片场,那种能量——直到遇见其他演员、穿上服装、进入摄影棚,这些才会真正改变我。

问:影片似乎还有另一层玄机,即对法国电影业的批判。最近,阿黛拉·哈内尔在拍摄了布鲁诺·杜蒙的新作后宣布息影,并称这个行业是「保守的、种族主义的和父权制的。」你们看到这个报道了吗,对它有什么想法?

维坎德:我还没看过。

阿萨亚斯:我也没有。这些事情关乎政治。我相信电影制作中的道德规范,也认为电影制作相关的每个领域都需要道德规范。

维坎德:奥利维耶的片场是我演艺生涯中待过最舒服的了。

阿萨亚斯:我所说的道德应该是关于你如何工作,你会带给合作者什么,你如何不剥削他们而是真正与他们进行合作。我所有的电影都离不开我对演员的爱。很多人不是这样开展自己的工作的,他们需要冲突,需要对峙,仅仅为了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他们在危险的边缘试探。这不是我的做事方式。

问:当然,我确信这样的说法不能以偏概全。有意思的是,她选择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表明立场,而你也恰好在剧集中对这个行业进行了批判。

阿萨亚斯:我也说不清楚,其实我跟法国电影业的关系并没有多紧密。

问:或许你同意她的观点。

阿萨亚斯:或许吧,我不会直接这样说,但确实有这种隐含的意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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