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cardamom 惯常的怀疑者,思考犹如绕毛线,行文好比织毛衣。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灾疫下的2020年,已经进入了梅雨淅沥的夏日。这段被泄尽全力写下的自语,在王小波逝去二十多年后,媒介形式早被不断刷新更替的今天,依旧被在青年人中传诵。历史向前推进,世代转变。断井颓垣之上,长出了新的楼阁与生命,却洗不去故人书绘的精神画像。望向日本,背负着重建家国经济重负的战后昭和一代,遭遇自杀率与犯罪率居高不下、暴力与色情横行的严重社会问题。日本教育体制改革下成长起来的宽松世代,却又被视为缺乏野心、竞争意识和生活激情的一代虚无之子。
如此看来,白石一文创作《火口的两人》的语境,与王小波笔下的“受锤”况味,不免有几分相似。《火口的两人》写作在3·11东日本大地震与福岛核电站泄露的背景下,作者白石在与影片导演荒井晴彦的对谈中提及,自己落笔时思考的是人面对垮塌的外部世界所选择的自处方式:“当巨大的外在世界崩坏时,人们只能在自己的小世界中寻求生存之道。直子与贤治被封闭在只有两人的小世界里,伴随着男女间自然而然的肉体关系,仿佛被抛入了无法说谎的宇宙中。当中有着快感,也袒露出人们原本拥有的特质。似乎唯有潜入这个小小宇宙之中,人们才能发挥真正的顽强。”被白石文本打动的荒井晴彦,将他的文本改编上大荧幕,成就了影片《火口的两人》(火口のふたり, 2019),并一举摘得了第93届日本电影旬报年度第一和最佳日本影片奖。可以窥见,在情色片的外套下,影片呈现的并不是对禁忌之恋“德国骨科”式猎奇或以肉欲场面博人眼球的形式主义。相反,笔者认为,荒井所塑造的是,即便没有终局也要彼此救赎的决绝毅然,与“末世”迫临迸发的超脱浪漫。
复燃的身体秩序影片讲述了即将奔赴婚礼的直子,在富士山爆发和未婚夫回来之前,与昔日恋人贤治的重逢。两人在重温了青春时的合影后,顺从本能欲望,唤醒了尘封的身体与情感记忆。 不同于白石原著中对男女主人公的中年设定,荒井将贤治与直子的年龄都做了调整。一方面是因为选角受限的原因,另一方面又因此促成人物设定更贴合宽松世代的面貌,让故事赋予了青春的气息。影片中的人,皆属于无目的游荡者。离婚后的贤治赋闲在东京,偶尔随意地接些散活;辞职后的直子打着零工,托父亲关系,随意找了一个文职。两人在对话时不时提及“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语意相近的台词数次累积,体现出一种青年人茫然失衡的内心秩序。
这样的失衡自然也凸显在两人的情感关系中。随着影片的展开,观众逐渐知晓当初两人分开的内幕:迫于伦理压力,贤治选择了通过劈腿与向第三者求婚,来打碎自己与直子之间的情感牵绊。直子认为遭遇了抛弃,心灰意冷地逃离东京,回到老家。这一分别方式并不能称为一个成熟选择,倒更像是耽于道德溺毙的恐惧,随手被贤治抓住的稻草。在两人重逢后的闲聊中,我们了解到出轨的累积造就了一段破碎失败的婚姻和与孩子久未谋面的糟糕父亲。逃避、退缩与无为成为了这个男人在东京的标签。很大程度上,贤治处于没有长大的徘徊状态。直子的生活也并无太大不同。她认为除了婚姻与孩子之外,似乎自己也别无出路。“因为3·11没有受灾的内疚之情,才决定嫁给活跃在3·11的自卫队。”这看起来也像是原作者白石的一种戏谑性的无奈讽刺。
类似的生活图景积淀,不难解释为何两人重逢之后情欲的火焰又再度燃起。网络上不乏用偏颇视角,将影片拉离内核本源,以引人耳目的哗众取宠之声,大肆评点片中性爱场景的数目与地点。如果只是为了描摹沉湎于肉欲之欢的男女,故事便无需设置收场惨淡、久别重逢的旧情人人设,更无需用特别邀请的摄影师野村佐纪子(荒木经惟的学生)所摄的回忆影像作为两人昔日恋情的铺陈。野村的摄影可以说是全片最大的亮点之一。情感张力充斥在黑白光影的每一寸,脱开了衣装粉饰的甜蜜姿态,让整个画面奔涌剧烈的情感洪流。哑然无声的哀愁溢出相簿。
影片中的无数细节照亮了两人间难以言语的爱:贤治在路过过往街巷时,久久驻足的复杂神态;两人毫无戒备地展露自己最“缺漏”的一面给对方(不论病疾红肿的是两人的躯体,还是最真实的自我);在相处的最后一夜,直子含泪回忆,“你妈妈说过,如果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好了”……如同柏拉图所描绘被宙斯截成两半的阴阳人,拼命想找回自己的另一半——“从亘古时代,人与人彼此相爱的情欲就终止在人心里,它要恢复原始的整一状态,医好从前截开的伤疼”。贤治与直子虽未刻意寻觅,但好像自然生根在两人生活中每一个谈话、用餐、身体互撞的场合,仿若本就是命运归属的那个整体。直子平静地回忆:“你突然半夜叫我过去,到你家一看,你喝得烂醉。一直叫着,一起去死吧,一起去死吧。我说,那就这样抱在一起,被吸进富士山的火山口吧。”在自我围困无法规避的爆发口,烂醉如泥的男孩提出赴死来圆满一段无法企及的爱,女孩放下背叛的痛意,向死而生地应允了他的幻想。在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夜,贤治半开玩笑式提出“私奔”后,荒井紧接安插了一个高帧率镜头:男孩拉着女孩的手,背离人群与所有世俗道义的规劝头也不回地奔跑,似乎回应了年轻时未被实现的约定。
终未爆发的富士山荒井没有在影片中大作力气描述造成个体内心失序的“崩坏的大环境”。作为代表意象的富士山到影片最后都没有爆发——这一设定让故事中的“末日”不能被简单解读为表面意义上的自然之力,它更是一种想象层面上的文化构建。 荒井的创作笔触确实是温和的:在片中无处寻迹对外部环境蛮力式的直接批判,和对过往错误的过分苛责;有的只是在贤治与直子在聊天间隙间接曝露的失业率高、经济情态并不景气的模糊印象。这样的笔触反倒充斥着一种植根日本传统的淡淡物哀。坐在巨大的风力发电机下,望着大海,直子不咸不淡地吐出:“在这个国家,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了,战争一样的时代就要来了呢。”这或许是全片唯一能找到的一处毫无责备的嗟叹。
宽松世代究竟要怎么面对充满浩劫的明天呢?电影在白描式的生活画卷之下似乎给出了两个答案:藏匿在贤治母亲旧屋一幅写着「昨日之非不可留,今日之是不可执」的书法,贤治口中那句“只能抓紧现在的每一秒……能和直子一起生活多久就生活多久”的变相告白。这一影片所构建的价值在结尾处更意味明显。配合着两人交合时的喘息声,影片终结于手绘的一帧喷发的富士山。不同于往常,这一次,贤智让直子剔除一切理智与负担进行彻底交媾的邀约,得到了直子抱以幸福微笑的肯定答复——经历了重逢的甘甜酸涩,再度思考了自身存处后的两人,远非是屈从本能的两具肉体了。在此刻,两人通过又一次的试探与应允,自主选择用末世浪漫,成为涤荡外部世界教条逻辑的同谋;共同顽抗荒诞而不可测的劫难,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恋人与挚亲。
历史向人们揭示,世间浩劫总提醒我们彼此亲近的可贵。不论是那无法预计明日是否会爆发的火山,还是千百年来一次次被灾疫侵袭而闭锁的城市,我们还能紧紧握住的,还能信仰为真的,也只有爱人的手。如果末世将要来临,就全力栽入那个最后的拥抱吧——这是我们对这个时代,最温柔的反叛。
*本文图片均出自影片《火口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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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口的两人火口のふたり(2019)

又名:火口的二人(台) / 火口秘情 / 火山口的两个人 / It Feels So Good

上映日期:2019-08-23(日本)片长:115分钟

主演:柄本佑 泷内公美 柄本明 

导演:荒井晴彦 / 编剧:荒井晴彦 Haruhiko Arai/白石一文 Kazufumi Shiraishi

火口的两人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