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0-03-05

红胡子:【红胡子】

上次看【红胡子】已是近二十年前，大银幕，只记得觉得好看，却鲜有特别的记忆。再看，却震撼不已，甚至要不断暂停透一口气。读解的感受也全然不同了。
【红胡子】绝不是黑泽明最伟大的作品，却可以说是最黑泽明的作品。有趣的是，它也的确是黑泽明的转折点，是他平均一年一部的结束点，是他最后一部黑白片，是他和三船敏郎的最后一次合作。片中，红胡子（新出去定）最终留下了保本登，而现实中，黑泽明却决意离开日本，想去好莱坞打开新局面，用国际投资完成他更加伟大的计划与设想，加山雄三于是也并未取代三船敏郎成为黑泽明未来的绝对男主角。

【红胡子】改编自山本周五郎的小说，黑泽明喜欢改编也擅长改编，但只有山本周五郎是其偏爱有加的作家，改编其小说完成的电影有三部，另外三部剧本后来经由他人拍摄完成。在黑泽明在好莱坞铩羽之后，回到日本，他拍摄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他第一部彩色片【电车狂】也是改编自山本的小说【没有季节的城市】。
这两部黑泽电影甚至有极大的结构上的相似性，都是群像叙事，虽然【红胡子】中的贯穿线索是保本登如何认可红胡子及小石川疗养所，到最终决意拜师、留下，而【电车狂】中却无核心线索；但两部作品中更重要的却是塑造了一众底层人物，群像构成，这是和之前黑泽的作品都完全不同的。
之所以说【红胡子】是最黑泽的作品，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关于主题——所有外部技艺的修炼远不如内心的苦修重要，人生存的终极目标是什么，这是黑泽终其一生最热爱的主题；【红胡子】中虽然提及新出去定医术高明，保本登曾在长崎留学，学到了当时最为先进的荷兰医术（兰学），但影片中却并无直接表现二人医术精湛的情节，甚至群像中，他们的病人有半数都离世，比起治疗，临终的庄严和治病过程中的身心医治反而构成了主要情节；其二，关于风格——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的糅杂，西方电影语汇、默片时代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对黑泽明影响至深，这使得黑泽明的前现代日本的呈现与同时代的电影巨匠们完全不同。
一直质疑并挑战父权的黑泽，在【红胡子】中却讲述接纳父权（师父）价值观的故事，这也映射了黑泽的自我变迁（成长），当然“黑泽式的师父”和传统师父大相径庭，具备六十年代文化思潮产生的影响——新出去定虽然用艰苦严酷的生活方式要求着自己和自己的弟子们（年轻医生），但他可以“敲诈”县衙的官老爷，对养尊处优的华族直言不讳，也可对娼寮中的打手们大打出手，可谓黑白通吃。

影片塑造了五个病患，每个病患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
螳螂女（香川京子）：最先明确病因（佐八最先出场），第三幕才出现她的结局——自缢。这是个凄苦的富商家的女孩，幼时便遭人性侵，因而对男性产生极端化情绪。她被父亲“搁置”在疗养所中，由阿杉照料。在螳螂女故事的结尾，新出去定直言她的父亲根本没有资格怪罪阿杉，是他“遗弃”了女儿，从未前来探视，并且也因此葬送了阿杉的青春。影片中并未出现螳螂女的尸体，只以一条绳索表现她的死去。保本登和螳螂女很长的一段交流戏，螳螂女说自己的遭遇，虽然时间空间未有打破，但极其表现主义的光影和调度，包括镜头上逐步递进，使得这个段落毫不乏味。唯一的问题是空间上的“间离感”，在螳螂女登场前，森半太夫曾来批评保本不该喝酒，阿杉后来又在门外惊呼螳螂女跑了，这时我们很清楚地对空间的认识是门就在保本身后很近的地方，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在螳螂女登场后切到的双人全景中，这个房间又忽然变得极大，且具有一定的舞台感。在此之前，影片的形态一直偏向写实，即使一些光影设计带有一定的形式感，但尚在观众能接受的认知范畴内，这场戏突然的“表现主义”加强如今看略显突兀，好在后续的调度很好，长镜头内，两个演员慢慢靠近，情绪也极具张力，简约房间内的那柄烛台也参与到人物的交流之中。

六助：癌症已经扩散的手艺老人，临死不吐一言，痛极也不吭一声，实在他的一生太过痛苦。妻子与自己的徒弟偷情私奔，带走了女儿，妻子自知年华已逝，为了将情人留在身边，竟然让女儿嫁给情人，乱伦的关系已女儿死伤丈夫结束，女儿想将三个孩子托付给老父（也是他情敌的孩子），才惊闻父亲已经离世。影片前半稍显沉闷主要是这个小故事的问题，主体情节全有女儿道出，没有任何跳出时间空间的影像表现，大段的陈述和过去的表演方式和其他五段故事确实在表现上有一定差距。

佐八（山崎努）：非常日本式的情死故事。中年人佐八在他人眼里如同圣人一般，每天忙于帮助他人，连药也省下来给他人喝，濒死前，山崩滑坡使他的屋外的白骨显现，他终于向他人诉说自己埋藏很久的秘密——为他而死的女人，女人的丈夫和孩子一定在受苦，他要为他们的爱情赎罪。这个故事和【电车狂】中因妻子偷情而离家出走的“行尸走肉男”可以产生对比关系，甚至二人最后一场戏的调度也和【电】中有颇多相似之处。这段打动我的与其说是人物命运，不啻说是黑泽对气氛的表现。大雪中，二人初遇，虽然寒冷，却有极致的美感；二人荒地约会，公然以景片为背景也相当具有实验性；大地震中女人踪迹全无，地震使女人意识到“天谴”而离家出走，房屋倒塌、大火与大风交融的场面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两年后，二人在节庆时再度邂逅，四处的风铃带来客观声音的主观化处理；二人走到静谧的街上，婴儿啼哭，女人喂奶，间歇风铃响起，二人却只能寥寥数语，黯然分开·······佐八离世之夜，一直下着瓢泼大雨，也是在气氛上做足了文章。

阿丰（二木照美）：新出去定带已经换上制服的保本登去外出诊治病人，一路上看的是“天国与地狱”。肥胖的华族没有病，只是吃的太好动的太少，有趣的是这个扮演华族的胖子一直歪坐着，一脸可怜相，尤其当新出医生说起不准吃白米饭、鸡蛋和肉时，切过去他的反应，看起来委屈的像个白痴的孩子。娼寮宛如“地狱”，得了梅毒的女子还要坚持接客，杉村春子实在太擅长演刻薄恶毒的老鸨了，他们对话的画外一直传来皮鞭声，我们渐渐看到十二岁的少女阿丰，她拒不接客，还撕烂了接客的衣衫，遭到老鸨的毒打。新出医生发现阿丰高烧执意要带她走，甚至为此和娼寮的打手们动起手来。这一段动作戏对于黑泽的确信手拈来，据传是东宝执意让黑泽为票房而加，不知真假。我倒很喜欢这段动作戏，既丰富刻画了新出医生，甚至暗示了新出医生应和保本出身不同，而打完人后，新出医生一边吩咐自己的随从去找十片木板来，一边贴近看他的“战果”一直摇头说自己“下手太重”、“医生不该如此出手”，非常喜感，在一直以来的压抑气氛中，这场戏调节了情绪，也让观众出气，和后来老鸨来疗养所要人时，被厨娘们用大白萝卜追她成了趣味呼应。

阿丰的段落在全片中拍得最细腻，前三分之一是保本照顾高烧的阿丰，喂药不成，还是新出医生的耐心化解了阿丰的恐惧（新出医生性格的另外一笔），阿丰砸碎了保本喂她喝粥的碗，大风中（又是气氛）在桥上乞讨，想要赔偿，却又被保本不小心打碎了新碗；后三分之二是阿丰照顾保本，拍得极有爱，阿丰对保本看护中极其细腻的层次，又贴心又怕，拭去保本额头的汗，看护他的同时一遍遍继续擦拭地板（恐惧中的阿丰的贯穿动作）；直至初雪，阿丰推开窗户，捧起血来放进盆里融水给保本继续降温；阿丰对保本的依赖以正枝的到来暂告结束，在正枝面前，阿丰自卑之极，也由此又引出阿杉对森医生的爱慕，这一笔也相当聪颖。

小老鼠（头师佳孝）：头师佳孝真可谓表演神童，他这一段落以“哭井”作为高潮，催人泪下。以天井偷粥起，阿丰包庇他，因为他们惺惺相惜。小老鼠感谢阿丰，好不容易偷来糖送给她，道出全片最动人的一段自述：“我真想变成马，因为哪里都有草，就再不用饿肚子了······”在晾晒的被子中，画面层次极漂亮，也藏住意外听闻的保本和厨娘。电影的高潮往往在于众志成城，因为对小老鼠身世家事的了解，厨娘们显现出和前面的不同，她们更加感同身受地与那些病人融为一体，代新出医生和阿丰赶走老鸨（男人终究无法对女人动手），又在小老鼠一家服毒后对着深井“呼灵”·······这一段也有一处神笔，小老鼠还在急救，他的父亲已经被救过来，却不自知，还打起了大呼噜，妈妈说他一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因为他从未睡得这么香过·······

保本登其实也是病人，但他只忧愁于自己被未婚妻背叛，自尊受辱，且幻想着将要作为将军的医生，身份无比崇高。但其实他从未真的见过未婚妻，而最终娶了未婚妻的妹妹。雪中梅花点点，景色甚美，新出医生这是不言而喻已经是他的师父，指示着婚礼的进程。结尾寥寥数笔，但找来笠智众和田中绢代演保本的父母实在太暖。众人都尊重保本的选择——他最终放弃大好前程，请妻子忍受贫寒，因他励志要为苍生造福。

黑泽明曾说他希望影片的结尾如同【欢乐颂】一般，虽然保本的选择非常之理想主义，但我的确似乎听到了【欢乐颂】。很喜欢黑泽明在声音使用上的“对位法”，前现代日本的故事，偏偏都是西洋交响乐，却丝毫不违和。年少时最爱成濑，三十岁左右时也喜欢小津，上课时常分析沟口的调度，但现在真的敬佩黑泽，当之无愧的大师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