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连看了三部黑泽明的电影，分别是《罗生门》，《七武士》和《红胡子》。《红胡子》是其中最不知名的一部，也是最晚的一部，讲述了新晋医生保本在绰号“红胡子”的新出去定医生门下工作的一系列故事。不如《七武士》带感，也不如《罗生门》著名，叙事也有些拖沓，部分情节甚至引人发笑，但它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我看来，《红胡子》是黑泽明对其人生理念最直白的表示：担当与奉献。

透过黑白光影，我们看到的是一颗赤诚的心。我们不必在乎“医生会武术，谁也挡不住”的奚落，也不必在乎红胡子这个人格是否过于理想而不现实。事实上，黑泽明根本没有想要拍一部现实主义电影。“保本留在小诊所将来会后悔吗？”“红胡子的诊所能够维持下去吗？”“红胡子一个人真的能打过六个大汉吗？”“向富人讹钱是道德的吗？”问出这些问题太过轻松，太过容易了。黑泽明当然明白这些。世上的善都在苦苦挣扎，命悬一线。他只是不忍。我花最喜欢的情节是十二岁的阿丰和七岁的小长在晾衣架间的对话。大片大片净洁的白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长问“你说偷糖不好，可我偷粥你为什么不阻拦。”阿丰想了想，犹豫地说“粥和糖不是一回事……偷粥是因为饿得没办法了吧……”我真怕这时忽然出现一个人诘问道“粥和糖怎么就不是一回事？”我的心里就有一个声音这样诘问我，问得我哑口无言，也为孩子们捏一把汗，我真怕看到他们惊惶无助的表情。然而没有。黑泽明轻轻岔开了这个话题，不给道德家任何置评的机会。对朴素的善给予一个小小的奇迹，这就是善。这种善恐怕是我们时代那些热衷于“揭露真相”的人难以理解的吧。

黑泽明的思想不仅仅止步于作为恻隐之心的曲笔上，他也道出了每个人的义务。世间的丑恶、困苦、徒劳，他从不讳谈。为女工做手术时，红胡子要保本盯紧伤口，不要转过脸去，以至于保本无法承受昏了过去。世间的苦难，他都看在眼里，他都选择承受啊！黑泽明十分理解苦难那扭曲人性、泯灭希望的力量，他愿意用全力去承受这绝望，以血肉之躯融化受苦者内心的坚冰。饰演红胡子的三船敏郎在《七武士》中饰演的菊千代，向众武士怒喊“农民是最吝啬，最狡猾的角色！愚蠢！残忍！哈哈哈哈……可是是谁，是谁让他们成为这样的？！是你们！是你们武士！……”而在《红胡子》中，黑泽明给出了具体的做法。红胡子在医治从妓院救出来的阿丰时，愿意承受她一次次的攻击，因为他知道，“阿丰受过的苦，比一个人一辈子受的苦还多”；他知道，充沛不绝的善意，或许是能唤回一个绝望的心灵的。黑泽明是如此的善良，尽管只是电影中虚构的心灵，他也不忍放弃，要尽全力挽救。展现残忍很容易，展现善却需要极大的力量。

影片有些部分虽然一厢情愿到了天真的地步，黑泽明却不是一个乐观天真的人。红胡子一开始就说了，人们希望医生能够治病，但医生能做的却非常有限。“有些人本是不用生病的，疾病总是掩盖了另外的不幸。”对于无药可医的人，红胡子也只好送他们有尊严地上路（红胡子的所谓尊严，不是扭过头不看，不是整理遗容，也不是假装有极乐世界，而是将其当作一个有人格的人）；对于医好后却无力生活下去的人，是否他们不如死了更好？红胡子也常常处在矛盾中。他说，“她死了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可我是个医生……”医生这个角色，应当是黑泽明心中矛盾的集合体。他也常常感到倦怠，被无力感包围，陷入自我怀疑之中，但是又不得不——不论是职业伦理上的 have to 还是心中的 must ——一次次去挽救。全家服毒后被抢救回来的小长的妈妈，质问红胡子“为什么救我们……我们只有这个办法……不救我们多好，他（小长爸爸）还以为自己死了，睡得这样安详，我们结婚后他还没有这么舒服得睡过……”影片中，所有人都沉默了，只听得到小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这是将死之人的呼吸，他的生死就取决于我们观众目下的信念了。这时，是受过无数苦难的十二岁的阿丰说话了，她央求红胡子，请救救小长吧。她开始大声呼唤小长的名字：“小长！小长！”

“小长——小长——”

“小长——小长——”剧本上写道，“像是回音似的，听到远处传来不像是现实的影影绰绰的反响。”声音自何而来？果真是电影中所说的，女工的呼唤吗？不，这是黑泽明自心底喊出的吁告。此时，大家聚拢到井口，给小长叫魂。“传说向井里喊，濒死的人也能给叫回来，因为井通向最深的地底。”这是全片最令我触动的镜头，“小长——小长——”在我心里我也随大家一同喊道。“活下去啊！要活下去啊！”这是黑泽明向这世界最深最广的表白。只要坚持到天亮，小长就能活过来！只要坚持到天亮，就能生活下去！而黎明，总是会到来的。

这部电影，于我的灵魂是一次洗礼。生在这样一个个人主义的时代，距离这种善很遥远了。我们太过聪明，总是拣最容易的路来走，并为此心安理得。在这样一个病毒肆虐的时期，我也不怕人笑我老套，想要向大家大声吁告，呼唤善良，呼唤奉献，呼唤我们应有的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