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10-05

大开眼戒:齐泽克：拉康理论视阈下的《大开眼戒》【译】

作者：Slavoj Žižek (The Fright of Real Tears: Krzysztof Kieslowski Between Theory and Post Theory)
译者：csh
译文首发于《虹膜》
在2000年的夏天，德国所有的大城镇都出现了一张令人不安的广告海报：它描绘了一个二十岁左右、呈坐姿的女孩，她的右手中拿着一个电视遥控器，她用一种顺从而挑逗的方式凝望着观者。她的裙子并没有完全覆盖住她那稍稍敞开的大腿，所以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两腿之间的黑色地带。这张巨大的照片上附有「购买我！」（Kauf mich！）的字样。所以，这张海报在售卖什么呢？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很明显，这张海报与性没有任何关系：它是在努力吸引年轻人进入股票市场、购买股票。这张海报在双关图像的基础上产生了某种效果，它给观者造成的第一个层面的影响，是要迫使观众去购买这个年轻女孩（表面上是为了官能上的欢愉），但这种影响被「真实」的信息所取代了：她才是那个购买者，而不是被出售的对象。当然，这幅海报的宣传效率，仰赖于最初的性「误解」，虽然它后来还是被替代了，观者最终还是察觉到了「真实」的含义，但是这种误解仍在观者的眼前回荡着。这就是精神分析视阈下的性：它不是要直接通往最终的参照点，而是要迂回地绕过最初的误解，而且当我们抵达「真实」、抵达无性的意义之后，那种误解仍在继续回响着。
有一些论者对拉康抱有偏见，他们认为他是反女性主义的，其中一种观点认为，根据他的主张，因为欲望和法则是同一种事物的两面，所以象征性法则不是要扼制欲望，而是要构成欲望，只有男人——完全地融入到象征性法则之中——是可以充分欲求的，而女人则被迫歇斯底里地「渴望欲求」。这样的解读其实与拉康的观点并不相符：在他看来，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来说，欲望是一种自反性的、「对欲望的欲求」。但是，人们会倾向于「补全」这一论点，他们会用一种近似对称的、二元对立的幻想来考量这一点：只有女人可以耽于幻想，而男人注定要徒劳地追逐着「对幻想的幻想」。我们可以回想一下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大开眼戒》（1999）：只有妮可·基德曼的幻想才是真正的幻想，而汤姆·克鲁斯的幻想，不过是一种自反性的骗局、是一种试图人为重建/抵达幻想的无望尝试，是一种由于遭遇了他者的幻想、遭受创伤而引发的幻想行为，是一种试图回答他者幻想之谜团的徒劳努力：是怎样的幻想性场景/情境，能够如此深刻地标识她？在汤姆·克鲁斯的冒险之夜中，他所做的事情，是踏上一场在街边选购幻想的旅程：他发现自己所处的每一种情境，都可以看作是一种被实现的幻想——第一种幻想，是成为他病人女儿的狂热的爱慕对象；第二种幻想，是遭遇一个友好的妓女，她甚至不想从他那里要钱；第三种幻想，是与一个古怪的塞尔维亚人（Serb）相遇，他是一家面具租赁商店的老板；最终，就是那幢郊区别墅里的盛大狂欢。
在这个狂欢场面中，我们体认到了一种怪异的、压抑的、呆滞的、甚至是「性无能」的质感，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的冒险行动抵达了高潮。许多批评家认为，这部影片在描摹狂欢活动的场面时，采用了一种荒谬的、净化式的手法，而且许多元素都已经过时了，这其实体现了男主角「幻想能力」的瘫痪。这也可以用来解释那个妮可·基德曼入睡的镜头，那个面具就放在她的身边，放在她丈夫的枕头上：在这个版本的「死神与少女」中，她实际上「偷走了他的梦」，她与他的面具一起，代表了他双重的幻想幽灵。最终，这个镜头也充分地维护了整部影片那明显庸俗的结尾。当他向她坦承了自己的夜间冒险之后，当他们都面临着超量的幻想的之后，基德曼——她确信他们已经去完全苏醒、回到白昼之中了，而且他们会永远呆在那里（如果不是永远的话，起码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阻止幻想继续轻举妄动——她告诉他，他们必须尽快做一些事情。「什么事？」他问道，而她的答案是「做爱。」影片结束，片尾字幕浮现。
这句话提供的路径，通向了一个错误的出口，这是一种避免面对幻想世界之恐怖的方式，这种诉求从未如此唐突地出现在一部电影中：她口中的行为，其实无法给他们带来真实的、身体上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可能会提供大量空虚的幻想。那种行为只是提供了一种权宜之计，一种绝望的预防措施，他们想要阻止幻想世界继续蔓延。她传达的信息似乎是这样的：为了扼杀那些汹涌的幻想，让我们尽早做爱吧，以免那些幻想再一次淹没我们。在现实中觉醒，被有些人认作是一种逃离实在界的方式，拉康讽刺了这种说法，他认为性行为在梦境中的呈现比该行为本身更为重要：如果我们没有能力做爱，那么我们就不会梦到这种行为——反过来说，我们之所以做爱，是为了逃离、扼杀过剩的梦境，否则它们就会吞噬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