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爱
电影里,两男一女,三个来自内地不同地区的年轻人,此时在中朝边境的吉林延边。天气寒冷,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层。有人在此地谋生,有人刚刚到来,即将离去。他们因缘相识聚到一起,三个人的关系生发出许多可能性:他恋她,她睡他,他和他到底睡没睡?她是不是还有一个她?
这些看上去分外刺激的人物关系和情欲场面本片统统具备,她和他睡的镜头还是近年来大银幕上华语电影少有的大尺度。但看到这些画面不会令你感到色情和感官的愉悦。当来自上海的金融精英游客浩丰(刘昊然饰)在前花滑运动员现延边导游娜娜(周冬雨饰)的身体上颤栗地伏挺时,他露出痛苦的表情,而不是做爱时的眼神。
这是一场没有爱欲作为润滑剂的疼痛性交,他们抵达对伤口的触摸比爱抚更敏感的绝望高潮。
在这场性爱中,娜娜依旧扮演了导游的角色,引导外表惊慌失措但内心充盈冷漠的浩丰侵入自己。同时,浩丰的世界也被侵入。这种粗暴的侵入有力地打断了他们过度自恋和自我封闭的进程,这是此时连朋友也还算不上的两个人,一次再晚一点就来不及的相互拯救和生命力的自我激活。
十五六岁就随小姨一家从四川来到延边开饭馆当厨子的韩萧(屈楚萧饰),是娜娜的朋友和忠实的追求者。浩丰的加入,使得这条暗恋的情节线很快就被抛弃:韩萧约娜娜大概一百回一起吃饭没得到同意,她却跟认识两三天的浩丰(因丢手机被娜娜收留在家)果断上了床,还是自己主动。
察觉到他们关系的变化后,韩萧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以便倾听自己的反应,这个反应告诉他的不是恋情中断的失落,而是一种留在此地的意义感和目标感的被陡然剥夺,本来这建立在对娜娜似有若无的追求上。想要抓住一个新的目标是他的应激反应,于是他站在娜娜家门口,对开门的因心虚佝偻着身子的浩丰说,走,再带你溜达一天。
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因一场性爱和性爱的被发现朝向缠绕的三角恋狗血剧情发展,而是通由性爱的直接发生和暗恋的明确拒绝,清理了他们关系里的多义性和暧昧性,并为一个惊人的真相腾出位置:他们都是爱无能者。
三个即将在无爱和爱无能中枯萎的年轻的生命,走上一段结伴同行的旅程。他们在延边漫目无地的游荡,并打算要去看一趟长白山天池。
婚礼
浩丰是为了参加一场同学婚礼来到延边的。
席间,有其他同学注意到了他手腕上的名贵手表,发出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无聊惊叹和俗套询问:这表挺贵吧,在大上海发展的不错啊。他瑟缩着,含糊回没多少钱。舞台上是正在进行的朝鲜族传统婚礼仪式。朝鲜语和汉语交替从司仪和新郎的口中说出,像是在说一句翻译一句,让人仿佛置身外交部记者招待会或一个国外的国际性典礼现场。
在婚礼最后载歌载舞的庆祝氛围中,浩丰被一通电话叫离人群,电话来自上海浦江心理咨询中心,问他为什么没在预约时间过去。浩丰只是回道,你打错了。但对方像一个冷冰冰的AI 智能机器人,话术还在不为所动地讲下去。
浩丰无处落脚的悬停状态,就这样被一个集体场面和一通电话托举起来。集体场面对应的传统社区封闭性和电话对应的现代都市开放性,事实上都一再放大了浩丰作为他者的陌生感。极度封闭(朝朝鲜族朝鲜语)和极度开放(上海作为标志性国际大都市)摆出的是同一种姿态:对他者或外来者的漠视和排斥,是一种自身也无法克制的强大惯性。
这是一种互相漠视和排斥。浩丰同样拒绝和外界发生连接,这是一个典型的局外人形象。按理说他这种明显有心理隐疾的社恐,是不会为一个婚礼千里迢迢从上海赶过来的(从婚礼现场的零互动看,他和新郎的关系也不像睡在上下铺的好兄弟)。谁也不见,谁也不爱,才是他的真实态度。可以想象当他接到婚礼邀请电话时,他本打算回一句,你打错了。但转念,他还是应邀前来:这个中国最北部的冰天雪地之处,让一个喜欢嚼冰块的人的内心起了一丝寒意彻骨的动念。
影片开头这场看上去热闹喜庆的婚礼戏,随着朝鲜族悠扬的民歌唱起而落下忧伤的基调,我们手拉手唱着迎客的歌,流下感动的泪,但歌声和泪水簇拥下的客人的悄然离开,却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发现。断裂的人际互动和失去沟通力的人与人的交流,是我们这个时代“孤独的人群”的写照。
旅游
影片对“个体——人群”的互动考察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参加完婚礼,浩丰无又无可无不可地加入一个延边观光旅游团。
在导游娜娜的带领下,第一站,游客们来到朝鲜族传统社区参观。一切安排得就像刚刚赶上一样:走进院落,居民们正在劳作,男人们在落槌打糕,女人们在腌泡菜。这种阶段性的食物制作(腌一次泡菜总要吃上好一阵子。打糕同样也是在重要节庆日制作),显然不是日常生活中每天都有的内容。但游客每天都会到来,于是,这种总要在逢年过节才会出现的劳作场景和特定食物,就在一种游客经济刺激下消解了自身的仪式性。
日常生活就这样具备了一副表演人格。朝鲜族传统社区的居民们在表演,游客们同样热情加入其中,夸张地演出自己的戏份:他们积极配合和执行娜娜发出的指令,很有兴致地四处观看、上手体验(比如打糕),穿一看就很廉价且毫无美感的朝鲜族传统服饰喜气洋洋地拍照留念。
这种免费参观只是跟团旅游的一个过渡,像所有看上去价美物廉的旅行团一样,旅程最重要的景点和真正的目的地是当地土特产商店。女人要滋阴补血,男人要补肾壮阳。大家吃了都说好,让买都不空手。回去路上,娜娜让大家扫码打赏,也立即响应掏出手机七尺咔嚓。
这是一群完美游客。尤其考虑到这趟旅程就像是在一个乱糟糟的农村大集里逛了一圈似的,你不禁对人们为何不辞舟车劳顿也要到外面看一个并不艳丽和诱人的世界生出疑问,这种旅行的意义是什么?
旅行的最早起源是十三十四世纪教徒的朝圣。所以也可以说,旅游是朝圣的世俗化。现代游客要朝的圣不是上帝之子,是另一种异质性的生活方式以及其中可能透露的某种生活真实。
游客并不是傻子,旅游景点的粗制滥造或矫揉造作他们不是看不见,那些假模假式的传统生活再现和故作格调的景区做派,他们只是一笑置之,无论是观看假毛利人的战舞还是朝鲜族人漫不经心的打糕制作,他们愿意从这些“伪事件”中展开严肃的历史想象。
说到底,旅游是现代人身份地位的社会表征,它最大的意义是游客对自己正在过一种现代人(并且还是混得不错的现代人)应该享受的现代生活方式的确认。这种对旅游地的游客凝视,总让他们自我感觉良好。
浩丰不属于现代游客中的一员。他对旅游地的人和特色事物不感兴趣。因而他只是随意拍拍照,但不想给自己拍照留念。在土特产商店也是架不住娜娜游说,抹不开面子买了一罐蜂蜜。结果因手机丢失还买成。自然,在返程的大巴上他也没法给旅行社扫码打赏。
这一连串“失败”的游客行为,不是巧合,是让浩丰从千人一面的游客群体中一步一步走出来,被导游娜娜看见。应该说,他们从彼此的“导游——游客”身份的坦然剥离中看到了对方(娜娜是人前一口一个哥好姐好的热情,人后是端一杯酒抽一根烟的厌倦),他们从彼此身上嗅到了同类人的倦怠感。
浩丰娜娜韩萧三个人的旅行,是对传统旅行象征的景观社会的一次叛逃。他们骑在一辆摩托上顶着寒风穿行,到一个冰层厚实的湖面踩来踩去。如履薄冰的生存境遇和任意踩踏也没有危险的厚实冰面,构成一个微妙的反讽。人迹罕至,崎岖的土路,千里冰封。远离景观社会,在去景点化的无人区,他们终于放松下来。
这里有无数的冰块可以让浩丰消融心火,也让娜娜从沉闷的然而需要故作惊奇的导游工作中,享受片刻的滑冰场滑翔的轻盈。在这种幼稚的无聊的游戏中,他们获得一种真实的快乐。然而对于一个爱欲濒临死亡的灵魂来说,须臾的快乐只会映照出埋在内心深处的隐痛。
这种强烈对照,使得他们感受到更深的倦怠感和无力感:在失真的景观社会中生活、工作和旅行,是一个无法摆脱的存在主义悲剧。于是有了夜店狂欢戏中,浩丰的失声痛哭。
这一幕被韩萧看到了,他真正将浩丰引为同类人是从这里开始的。
逃犯
那个一开始就在新闻中出现的犯有多次偷窃的逃犯,是贯穿全片的一个隐喻:社会对“危险的个体”的围猎。
此人有可能是一名脱北者。他的盗窃活动主要发生在超市商场等地方,似乎主要诉求是食物和生活必需品。但这样一个社会危害性远未达到极大程度的逃犯,享受的是杀人放火暴力抢劫等重大刑事犯罪的待遇:他的通缉令张贴在每个角落,他的悬赏金额是20万。
说到这里不由得让人想到前几天一个电影界的“悬赏通缉令”:《消失的她》《热烈》《孤注一掷》《超能一家人》《巨齿鲨2》五部电影联合发表声明声讨网络水军,拿出的悬赏金额是300万。
五家认为尽管已经联手夺取了暑期档绝大部分票房,但这些网络水军拿着几毛几块的费用发布恶意评论,对它们还是造成了本就接近于无的口碑的巨大伤害(热烈在其中口碑要好一些)——本来它们可以把暑期档票房全部拿走的。
两件事共同之处在于,都在不遗余力对一个“危险的个体”形象进行夸张地想象和构建。一个只想不被饿死和冻死的偷窃逃犯真正的危险,不是他的犯罪行为,而是他脱北者这一具有政治非法性的主体身份。至于五部片誓要围追堵截的网络水军,危险也不在那些真真假假的僵尸营销号言论,而是背后的竞品系对手高涨的口碑对比下形成的污名化。
成为危险的个体并不容易。影片通过三个主人公在书店的偷书游戏进行了一次模拟实验。游戏规则是,把书成功偷出去,书最厚且用时最短者获胜。在摄像头、门口防盗警报器等现代化监控布置下,游戏不出意外宣告失败,三人只好乖乖掏钱把书买走——他们打算携书逃跑的意图无人在意。因为他们并不真的敢去反抗这种规训社会的法则,并做好了应对惩罚的准备。
危险的个体总想要更多的自由,并甘于为此付出代价。娜娜去韩国打工的室友(她的代价是留下的吉他代表的理想主义),从对岸逃跑出来的脱北者(他的代价是通缉令表示的肉体的囚禁乃至毁灭),此刻在和南北韩渊源复杂的延边总想着逃离的三个主人公(他们还在认命和自由间徘徊不定)。
这是一组关于个体自由的尺度的微型探讨(守法公民到通缉犯是它的区间范围),也由此往三个宏大的政治个体上延伸一笔,结构成三条个体——集体互动关系形态,但点到即止。
影片让韩萧一再对逃犯通缉令有所关注,并对20万悬赏金额好像有点想法,甚至一度偶然碰见过逃犯,都让他逐渐认识到自由的可贵并积攒为此付出代价的勇气。一直没抓住的逃犯,是驱使韩萧离开的动机。
死亡
三个人结伴去长白山天池的旅程,是一次默契的赴死之旅。天池的自然地理环境暗含了这样的指示:作为中朝界湖和中国最深的湖泊,天池水质纯净,但因冬季严寒和漫长的冰封期,水中含氧量极低,几乎不具备鱼类生存的条件。
没有氧气的湖泊,就像这个社会带给当代人的窒息感。鱼不能活,人也同样。
但在收到天池看守人员天气恶化的传呼后,离天池一步之遥的三人不得不原路返回。情急之下,浩丰以要撒尿为由离开小团体,想顺势从撒尿的悬崖边跳下去。
一声惊叫把他引回队伍,三人与一头狗熊对峙。娜娜这时成为第二个显露死志的人,她挺身靠近,就地坐下,狗熊却舔了舔她受伤的那只脚。
亲眼见证了自己讲述的寓言成真(在路上,浩丰凭此前在书店翻阅的一本关于长白山的画册浮想联翩,讲了一个长白山里狗熊和老虎变人的故事),也对浩丰受伤的内心起到了疗愈作用。
在浩丰的寓言故事里,老虎很快败给了动物本能,下山找猎物去了。狗熊经受住了洞中百日的寂寞与饥饿,成为一个饥饿艺术家,变做一个美丽的女人。
当他们怀有一双寓言的眼睛去看眼前的狗熊时,狗熊消隐了杀机,像一个美丽的女人一样体贴温存。这是影片中唯一一处温暖的超现实时刻。就像即将掩毕的门隙,有一束光线及时照进,他们得救了。
死而不得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启示。浩丰和娜娜最后那场隔着浴帘的情欲戏,开始有了欲望感,有了完美的性爱该有的充分唤醒充分爱抚充分湿润的前戏。这场戏是他们爱欲苏醒的表达。
不再躺平的韩萧终于决定离开延边,他在行囊里放入偷书游戏失败的结果,厚厚的一部汉语词典。他骑着破旧的摩托往前开。面对庞然驶过来的大货车加速照面开过去而后灵巧一闪的调皮举动,是一个货车司机破口大骂的“找死”的玩笑,也是一次与自己的握手言和。
这个明亮的结局总显得有些可疑。
影片最后,逃犯终于被抓捕了,他的脑袋被粗暴地按在地面。接着,三个人的新生活开始了。这也似乎可以理解为,当我们的自认为的爱欲苏醒、新生活开始了,不过是脑袋又一次被按强行按在地面,并彻底失去了任何一丝反抗的力气——
韩萧做出不再躺平和离开的决定时,对他身边小姨家正躺着玩游戏的小男孩说,你继续躺吧。听到这个话,小男孩僵住了,眼角默默流下一行泪,一言不发。
不要忽视这个看上去不爱读书写作业就知道躺平玩游戏的小男孩和他的泪水,我们所遭遇的问题已经远远不是当代人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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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冬(2023)

又名:The Breaking Ice / Un hiver à Yanji ​​​

上映日期:2023-08-22(中国大陆) / 2023-05-21(戛纳电影节)片长:97分钟

主演:周冬雨 刘昊然 屈楚萧 魏如光 刘白沙 

导演:陈哲艺 / 

燃冬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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