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仿若镜像版的生活文本
近年来，随着女性题材电视剧的火热，女性群像剧佳作频出。其中由芒果TV出品的《我在他乡挺好的》豆瓣评分8.1分，全网播放量11.4亿+，以剧场式写实的手法讲述了四位女青年在北京生活的欢笑与泪水，真实地凝练出“异乡打工人”这个群体的生存形态。
韩剧《浪漫的体质》豆瓣评分9.2分，位居爱情类韩剧榜第四位。剧情围绕着三位三十岁女性的同居生活展开，串联起她们各自的职场生活、爱情故事，以喜剧的形式勾勒出都市女性饱满的成长轨迹。
《我在他乡挺好的》甚至被称为“最人间的女性群像剧”，可见，两部女性群像剧之所以如此高口碑，现实主义创作倾向为其加分不少。首先，现实主义创作具有真实性的特点，既包括生活真实，也包括艺术真实，要求作品处理好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之间的关系。《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组人员大多在北京漂泊，编剧更是从自己长期“打工人”的生活经验中汲取创作养分。其次，现实主义创作具有典型性的特点，要求塑造人物形象时要达到个性与共性的有机统一。《我在他乡挺好的》中胡晶晶这个角色就引起过“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是一瞬间”的讨论，荧幕上是胡晶晶，也是众多打工人的缩影。并且，现实主义创作还具有批判性的特点，鲜明的批判精神是现实主义创作的精神内核。《浪漫的体质》就指涉到了性别刻板印象等各种现实话题。总之，从中韩两部电视剧的叙事文本上看，都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倾向。
那么，韩剧的创作为何从浪漫的爱情神话转向具有洞见的现实故事，中国观众又为何对“最人间的女性群像剧”青睐有加呢？
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孩童最初通过镜像来认知自身。刚开始，他们认为镜像中的人是“他者”，后来发现镜像中的人是“自我”，以此来确立自我意识。如果将电视屏幕比作镜子，那么女性观众同剧中的女性角色便是“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当二者足够相似时，观众就仿若在镜子前审视“自我”，她们的心理认同也由此产生。《我在他乡挺好的》与《浪漫的体质》都用仿若镜像般的生活文本让观众产生共情心理。亚当·斯密认为真正意义上的“共情或共感”，不是简单地受情绪影响而产生，而是因为主体了解客体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就像是观众懂得胡晶晶在天台上那一跃背后长久累积的心酸，也理解林真珠离开编剧工作室的心情，中韩两部女性群像剧成功地通过人物和剧情的刺激唤醒观众情感的在场。
《我在他乡挺好的》中有句台词“人生海海本似冒险，拥挤楼宇遇鲸跃”，现实的生活就像一场冒险，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但是生活美妙的瞬间也时常闪烁其中。《浪漫的体质》和《我在他乡挺好的》既不回避现实之痛，也生动呈现了生活之美，本文尝试从这两个角度切入，对文本中的现实主义倾向进行具体的比较分析。
2、 “致郁”的现实之痛
2.1普通又独特的她者形象
英国小说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说：当人设是“一类人”时，人物就是扁平的，也就是功能型人物；当人设是“一个人”时，人物才是圆形的人物，具备独一无二的魅力，也就是心理型人物。无论是《我在他乡挺好的》还是《浪漫的体质》，其中女性角色都是独具魅力的圆形人物。
《我在他乡挺好的》中乔夕辰是私企的销售策划，她工作能力强，与总监简亦繁陷入热恋，当简亦繁决定辞职去南云追求梦想时，乔夕辰说“我喜欢你，但是我不能跟你走。”两人异地恋的结局虽然引得观众唏嘘，但是留在北京继续自己的事业才是符合乔夕辰人物形象的选择。《浪漫的体质》中黄寒珠大学期间因长相出色被很多人追求，但她统统不理会，后来却被一个男生过分执着幼稚的追求所打动，大学没毕业就结婚生子，谁知不负责任的丈夫转眼就将她们抛弃。寒珠只得独自抚养孩子。之后她与公司新来的年轻职员秋宰勋产生了暧昧情愫，两人很是甜蜜。但秋宰勋与前女友分分合合、缘分未尽。最后，寒珠鼓励秋宰勋与前女友和平相处，她说“爱比恨更需要勇气”。观众或许会困惑这段感情怎么会无疾而终，但是从人物塑造上看，已经经历过情感背叛的寒珠绝不会再次陷入泥泞。可见，中韩两部电视剧中人物的行动都没有受情节所摆布，而是情节被人物性格驱动发展。
中国和韩国电视剧创作的人物塑造也有很大的不同。
其一，人物戏剧化程度上有很大的差别。《我在他乡挺好的》中没有戏剧化人设。三位异乡打拼的女性面临的更多的是地域焦虑，她们融不进异乡又回不到故乡，是失根的焦灼和寻根的迷茫。而韩剧《浪漫的体质》中人物的经历更具戏剧化。寒珠的前夫曾经为了追寒珠学习喜剧，正好赶上韩国喜剧热，成了当红的喜剧演员。离婚时寒珠质问他自己的幸福怎么办，他反问寒珠“你的幸福为什么要来问我呢？”而故事的最后，寒珠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制作公司组长，再次面临感情困境时，她说：“我不想再把幸福寄托在男人身上了”。可见，与中国女性群像剧相比，韩剧人物塑造更加戏剧化，把关注的焦点放在女性生命的成长脉络上。
其二，人物面对困境与焦虑的时的处事态度有很大不同。当代年轻人面临巨大的生活压力，“躺平”作为一种亚文化潮流席卷东亚。在韩剧《浪漫的体质》中，编剧林真珠工作室的办公桌旁有一块空地板，每当她遇到困境就走过去，直直地瘫倒在地板上。一次，她被传出与导演孙凡秀的绯闻，得知这个消息的林真珠瘫在地板上，人物内心独白响起“飞过来的子弹我能奈何，只能趴下了”。孙凡秀又把电脑推到真珠面前，说“躺着也可以写剧本”。可见，“躺平文化”在韩国的影响颇大，年轻人遇到困难时渴望在逃避中获得片刻安宁。但韩剧所传达出的躺平更像是一种平静氛围，而不是消极的人生态度。遇到困难就躺下，但躺着也要继续努力生活。反观《我在他乡挺好的》，女主乔夕辰被生活碾压的时候从来没有喘息的机会，也没有躺平的想法。她以为总监要开除自己就提前去其他公司面试，为自己找好退路，总之人生不能停下，这样奋斗不息的生活态度在中国人的价值观中根深蒂固，也直接体现在电视剧创作中。
总之，中韩两部女性群像剧都塑造了真实立体的圆形人物，她们面对现实之痛，有各自独特的处理方式，体现出两个民族不同的文化语境。在成功构建这样的她者形象之后，艺术真实得以体现，也更好地唤起女性观众对于自我身份的认同。
2.2对现实困境的正向疏解
现实主义的作品从不回避实有的苦难。无论是韩剧《浪漫的体质》还是国产剧《我在他乡挺好的》都敢于书写残酷主题。
其一，两部剧都在讨论如何道别。道别从离开那天起就再也回不去的家乡，道别人生路上陪你一段路的挚友，道别曾以为会相爱一生的恋人。关于怎样体面地道别，中韩两部剧中的两对情侣给出了相似的答案。《我在他乡挺好的》中许言从大学时期就与沈子畅相爱，但两人在价值观上有着巨大的冲突，彼此折磨多年，难逃分手的结局。那天，许言穿上了沈子畅曾为她穿过的小熊玩偶服，在头套取下来后已是泪流满面，许言说“我们都已经很努力了，不是吗？”《浪漫的体质》中林真珠与金焕东相恋七年也吵了七年，在最后的饭局上，林真珠说“当初的我们在当初的时间里竭尽全力了。”对待爱情，在相爱的时候竭尽全力。对待离别，该离开的时候体面离开，这是两部女性群像剧给出的共同的答案。
其二，在两部剧中都涉及抑郁症患者这个边缘群体，更是深入谈论死亡话题。《我在他乡挺好的》胡晶晶就是典型的微笑抑郁症患者，她下午还在给朋友们发视频，过天桥的时候手机掉下去，随即，她也跳了下去。《浪漫的体质》中的李恩静患有精神性抑郁障碍，男友过世之后，她出现了幻听幻视的现象。
不同的是，韩剧《浪漫的体质》作为一部喜剧，虽谈论沉重话题，却是选择以滑稽的生活细节切入，以荒诞的喜剧手法消解其沉重感。比如林真珠让妈妈在爸爸面前放屁试试，林真珠的妈妈试过几次之后，爸爸拿给妈妈一份体检报告，说“上个月一个好朋友的妻子突然就去世了”。说到这里，妈妈叹一口气，“没想到放几次屁，还谈到生死了。”相比于国产剧将死亡进行煽情化处理，韩剧更倾向于用世俗生活的切面消解其残酷性，给观众带来轻松的观影体验。
2.3对内心苦楚的艺术化书写
索绪尔认为符号是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符号的物质形式被称为“能指”，符号所指代和表示的意义被称为“所指”，观众从“能指”到达“所指”，就是解码的过程。同时，观众也能在解码的过程中产生联想，隐喻的意义由此体现。《浪漫的体质》和《我在他乡挺好的》作为两部女性群像剧，为了更好地外化女性角色的情感，都是用了符号隐喻的艺术手法。在《浪漫的体质》中，李恩静一直走不出爱人去世的沉痛，导演用粘在木地板上的一滩胶来隐喻这种沉疴般的情感。在《我在他乡挺好的》则是用片头的四只鸟隐喻“他乡四姐妹”。坠落的鸟是选择一跃而下的胡晶晶。而其他的鸟都陪伴在彼此身边。隐喻的艺术手法表明了难以言语的细腻情感。
从艺术手法上看，与韩剧展现个人命运不同的是，国产剧《我在他乡挺好的》还注重社会百态的全景展示。剧中使用大全景镜头拍摄街上车水马龙，而乔夕辰一个人用小推车拉着产品去现场，既渲染出城市忙碌急躁的氛围，更突显群体中个人力量的渺小。
总之，中韩两部女性群像剧都不回避生活中的庸常甚至是苦难，用隐喻等艺术手法将现实困境与内心苦楚表达出来，提升了作品的艺术性和感染力。
3、 “治愈”的生活之美
3.1由女性群像剧类型生发的温暖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性主义以女性意识的崛起而构建出一种“姐妹政治”，并宣称“姐妹就是力量”。这一概念中的“姐妹”是指所有女性主义运动的领袖为了抵抗父权制的规训，创建并强化女性之间共同的群体归属感。它强调“女性之间的情谊是她们团结起来反抗种族歧视和阶级剥削，对抗父权文化，建立女性身份的武器。”英国作家伍尔芙曾提到过“在西方文学史上，女性往往被展示为男人的情人、孩子的母亲，鲜有作品描述女性之间的关系。”在之后的女性主义运动中，逐渐开始有了第三世界的女性作家开始关注到女性之间的关系，并将其带入到小说之中。当代女性群像剧中所描述的女性友谊与女性主义运动中所描述的“姐妹情谊”不同，它不关乎种族歧视和阶级剥削，不过延承了女性互助，女性彼此之间建立亲密关系，试图构建女性命运共同体。
在韩剧《浪漫的体质》中，当李恩静终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对着空气说话，自己与爱人已经天人永隔时，她对沙发上的林真珠和黄寒珠说：“我好累，过来抱抱我”。几人相拥在一起已是泪流满面。《我在他乡挺好的》中乔夕辰拉不动产品也是纪南嘉来帮她一把。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每个人都需要亲密关系。女性群像剧这个题材类型本身就自带温暖，主角之间往往建立了惺惺相惜的亲密关系，在冷漠的城市中支撑彼此前行。
3.2理想自我的欲望书写
理想自我指的是个体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的样子，而现实自我则是实际上的自我，包括特质、能力、形象等。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之间往往存在着巨大的沟壑，也是人们痛苦的根源。中韩两部女性群像剧都用现实主义手法呈现了角色的现实自我，然而更可贵的是，两部剧都没有忽略人物对于理想自我的追求。
《我在他乡挺好的》中简亦繁厌恶职场无意义的竞争，决定去云南种咖啡豆，打造自己的咖啡品牌。《浪漫的体质》中林真珠在籍籍无名时曾深夜对着电脑安慰自己说“算了，写吧，只有写作才是作家”。“我们生活在阴沟了，但依旧仰望星空”两部剧中对于人物欲望的书写让角色更加丰满，也让观众更能够与之共情。
不同的是，相比于国产剧《我在他乡挺好的》，韩剧《浪漫的体质》关注到女性主体欲望的诉说。马尔库塞认为“爱以及可靠的关系以性欲与情感的联合为基础......”，国产剧蕴含的两性主题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回避着女性对于欲望的正当诉求，这与数千年来传统性别观念带来的性压抑有关系，而在韩剧《浪漫的体质》中，年轻的单身妈妈黄寒珠曾对好友说“其实我好想谈恋爱呀”。在孙凡秀向林真珠表白后，真珠也因为并未真正看清自己的内心而提出将这份感情暂时搁置，在与前男友体面告别之后才主动开始下一段恋情。在孙凡秀提出与林真珠旅游时，真珠也暗示两人可能发生性关系。可见，剧中女性作为欲望的主体，不仅是情感驱动的主体，也可以成为欲望驱动的主体，直白地表达女性不仅需要爱情，也需要情欲。
3.3一日三餐中饱含生活意蕴
中韩两部女性群像剧在艺术呈现效果上都达到了鲜活的人物、真实的生活，但两国电视剧惯用的艺术手段不同。《浪漫的体质》更加注重运用道具和人物独白辅助叙事，言明生活的意蕴。而《我在他乡挺好的》更注重展现丰富的生活细节，把典型人物放置在典型环境中，以此来道出生活的真谛。
马歇尔·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提出了“媒介即人的延伸”的观点。他认为“能够连接物体与物体、现象与现象的媒介可以作为人物能力、感官与物质世界的延伸，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表现为扩展”。例如耳机是人听觉的延伸。除此之外，还存在着抽象意义上的媒介延伸，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隐喻符号。在《浪漫的体质》中，食物与隐喻的关系极为密切，贯穿了整个文本。孙凡秀请林真珠吃冷面，林真珠开始觉得什么味道都没有，后渐渐爱上冷面这个食物。还有海带拉面、放很多葱的炒年糕，都成了林真珠与孙凡秀特别的回忆。另外，小番茄这个植物也有特殊意味。孙凡秀自己在家种了一棵小番茄，他决定拍摄林真珠的剧本时就送了一袋小番茄，遇到感情困境就摘一袋小番茄，最后忙于拍摄这棵番茄树枯死了，林真珠鼓励他说“重新开始就行”。可见，食物作为欲望的物质延伸，植物作为人物命运的物质延伸，让这部剧情感更加细腻，一定程度上具有了浪漫主义色彩。
《浪漫的体质》善用人物独白，比如在难得的休息日，孙凡秀有这样一段独白：“用懒觉补足睡眠的周六晚晨，启动洗衣机，又回到床上，滚上好一阵子，再躺着，看会儿书。阳光穿过云朵，洒在脸上，心情很好。那时，洗衣机传来了舒伯特的《鳟鱼》，我，喜欢那声音。现在本该去晾衣服了，但被阳光晒过的被子松松软软，娑娑作响。虽然心情很好，不想起床，“有您的快递”，我，喜欢那声音。久违的网购来的衣服尺寸正合适，心情更好了。决定去晾衣服了，差不多晾完衣服的时候，“咕噜噜噜噜”，我，喜欢那声音。啊，吃什么呢。自己做嫌麻烦，又不想点外卖，心想不管了，煮个泡面吃算了，“吃饭了吗？”，那声音，我真的好喜欢。”这样一段独白也把忙碌的打工人期待的周末生活诠释地淋漓尽致。不需要惊喜发生，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安静惬意的小空间就很满足了。人物独白最考验编剧的台词功底，写得好的台词让人回味，否则就会成为空洞的说教。
而《我在他乡挺好的》中并没有这些富有诗意的意象符号，国产剧更善用真实的细节来讲故事。比如许言过年从北京回到家乡逛东北大集买瓜子，老板以为她是外地人故意报高价。这些生活细节在带来诙谐幽默的效果之外还传达出一些心酸。
总之，中韩两部女性群像剧善用题材本身自带的温暖属性，在影视文本中使用丰富的隐喻符号与生活细节来展现年轻人追求梦想以及日常生活中那些感到心安的时刻，对观众的情绪进行正向疏导，免于陷入贩卖焦虑的漩涡。
4、 结语
通过对于中韩两国女性群像剧现实主义倾向的对比分析，笔者认为，就文本刻画的现实程度而言，国产女性群像剧是优于韩剧的。韩剧往往通过喜剧手段对其现实性深刻性进行消解。值得注意的是，国产女性群像剧或许可以尝试运用艺术化的手法触及女性主体欲望诉说等敏感话题，以此真正抵达女性观众的内心诉求。
剧里有这样的台词：“虽然很辛苦，但还是想要幸福啊”“离开的理由有无数个，但留下来的理由一个就够了”。总之，这两部现实主义的剧集都不回避痛苦，不歌颂苦难，只是对生活本质进行剖析，对观众情绪正向疏导。中韩两国创作者对于生活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尽管现实艰难，迷茫常伴，但是我们依旧需要诗意地温暖地栖居在大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