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看电影哭得那么抽搐。此真实事件隐射的内容似乎一直在我脑海深处,我看过它们,知道它们在哪,却一直不愿正眼看。然后在繁复的生活里日渐淡忘了,直到上周被Capote揭开刻得很深的伤口。

【不可避免的悲剧】

理论上而言我的信仰包括世界会在烈火中毁灭,所有不信者被审判后将在地狱度过永生,所有人类试图拯救自身的行为终失落。但我不会提。我永远摆着欠扁的笑脸说,一些事用对的方法做,总会有改观——仿佛任何与“宿命”这个词相关的概念都有毒。

Capote逼我重新看那个问题:世界上是否有些既定的悲剧、裂痕、倒错,无论我们付出何种代价,都无法逾越?因为这些倒错根植于我们所无法逃避的规律之中。

有,而且有很多,从存在感和死亡的矛盾,到事物普遍的两极性矛盾。这些抽象的概念需要许多时间解释,这里就只讨论Capote里的例子:

Adam Smith说,“无论人被认为多么自私,在他的天性里有一些明显的法则,让他对其他人的命运感兴趣,使其他人的愉悦与他相关,而他只是因为看见其他人愉快而愉快……但是只有我们自己的感觉,而不是其他人的感觉,被用在“同情”这个想象过程里”(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第一章开头)。

简要而言,我们极力同情,但我们又是全然地被困在自我之中。

Capote能看见Perry Smith不是“凶手”、“罪恶”、“应该被人民杀死的谋杀犯”,而是一个人,仅仅因为Capote从前也被伤害过,脑里有这个“同情”想象需要的原材料。所以在他眼里,苍白的脸色意味着害怕,饱受折磨的眼神意味着痛苦。他能看见,只是因为他也痛苦过。

一直以来我都不愿肯定,这是唯一的能让人“看见”的方式。我一厢情愿地赞美其它不需要付出特别重代价的“看见”,比如说读过,听说过,了解过。只是试着忘记这能“看见”的人,都已经被折磨过的事实。更别提这种因为受到伤害而产生的敏感,太容易受自恋的控制(由于自恋的其中一道成因同为自我边界混乱)。对于有的人而言不是,但是更多的人受伤→敏感,仅仅因为自恋导致的:自我的投射随意延伸到其他人身上,其他人受到伤害的时候,这个人感受到的不过是这个人自己的自尊投影被损害。

然而这道证明题能从敏感证到痛苦,却不能从痛苦证向敏感:Capote“看见”Perry的痛苦,因为他小时以外地被他无法反抗的外力折磨过;但是我们不能为了让一个人“看见”,而采用折磨他这个手段。

那还有其他方式吗?

Perry Smith说他为何杀死农场主——因为农场主将他看成恶魔,农场主认为他会杀他,期待他做杀的动作;而他以为像农场主一样温柔的绅士,能够和其它人不同,能够看出他不是恶魔,而是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人。“他看不见,”看的时候我一个人蜷缩在椅上痛哭,“他看不见,”他不可能看见,我疯了一般对自己重复,直到水迹让我看不见。虽然从常识观察,这个“温柔的绅士”,确实不是足够的条件。

那么什么是不带伤害,又让人能对痛苦有比较准确的共情的方式?我脑里有一个我一直不愿承认的答案:这个不带痛苦的方式根本是没有。这是那其中一个天然的倒错,一个只能让人忧伤的问题,因为唯一去思考它的方式,是衡量伤害的深浅。

有的事情出错了,使一个像Capote一样的人童年时意外地遭受家庭暴力的折磨,对于这些已经不幸的人,剩下的问题只是“看见”了以后怎么做。对于幸运的人,刻意地将他们放进严酷的环境(比如说杨教授那个非法囚禁加电击神马的)——这种做法当然被认为不人道,因为代价太大。

那么稍微可以忍受的逻辑,即是用最低限度的伤害,换取尽可能多的教育效果——虽然这在绝对伦理上仍是错的。最低限度的伤害——第一个跳进我脑海里的是阅读小说,用一流洗脑利器,将情感上的伤害最大限度地转嫁为采用逻辑思维的过程?像尼采希望的那样,用悲剧来填补这种在学识的极限之外,世界本来的倒错?这条逻辑的方向还有许多可讨论之处,但是我写故事的时候,有意识地逃避它。

最后一个问题,这种“看不见”——去人类化,人不把自己的同类当同类看待;用一大叠借口(罪犯、敌人、变态、咎由自取)掩盖眼前人明显的痛苦——这种状况到底有多深?

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我已经碰到无法排遣的无力感,仅仅是“把那个独立的人看做你的同类”这一道简单的概念,无论用何种说服方式都无法成为所有人的共识。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里,它注定失败。“根本没人在乎!”看过反对死刑的人边沮丧地痛哭边这么说。但是只要还有一个人反对各种形式的去人类化(实际上很多),让人类稍微有一点点尊严,那我会站在他身边。

【没有避免的悲剧】

“不是你没有尽力帮他,是你不想。”Haper Lee对Capote说。

如果只从自恋的角度看,Capote当然受不了这“是他杀死了Perry Smith”的脑补。自恋的基本特征就是想尽办法“远离自己的缺点,远离羞耻感”,他们恨自己。但是Capote对Perry的同情,有他自己的自恋延伸被挫伤的成分,但还有其它更多。

Capote肯定有一个时刻,违反了他的自恋行为规律。即站在中立旁观者的位置上,下判断:Perry遭受痛苦是错的。因此才有了后来他无法忍受自己做了“错的事”。

典狱长说Perry绝食很糟糕,如果他继续绝食,他们就得给他注射营养液让他活着,因为杀死自己不是他的权利。人民才有权杀死他,而他为人民工作。 Capote看出了这里的变态,他试着以写故事的形式告知别人或者其它,但是他最后只发现自己和典狱长做了一模一样的事。让Perry活久一点,只是为了更残忍地杀死他。

结果便是Capote看见了一件事是错的,又看见各种让事情变好的解决方案,最终选择袖手旁观——等同于也成为杀死Perry的其中一个凶手。这或许是那会被人笑“认真就输了”的问题,或许也是“看见”以后无论选择帮助还是选择旁观实际上都无比痛苦的问题。但我感兴趣的是,是什么让Capote做出 “想让他死”这个选择?

这里绝对不只“因为他的自恋让他追求名利”这个原因,因为只要仔细检查这事,就可以看出Capote知道自己会受不了,但他仍做了——这是一个逻辑倒错。这个错误在思考无法触碰的领域。

在我的学识以内,完全在思考边缘之外的事,恐怕只有两样:世界规律内部本来就存在的倒错(本文第一部分少量提到);纯粹的邪恶——理性之外的恶性毁灭激情。如果需要提供为什么纯粹邪恶处在逻辑之外,以下文段是不错的阐述:

“恶绝不是“根本的”东西,只是一种单纯的极端的 东西,并不具有恶魔那种很深的维度,这是我真正的观点。恶正犹如覆盖在毒菇表面霉菌那样繁衍,常会使整个世界毁灭。如前所述,“恶是不曾思考过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思考要达到某一深度,逼近其根源,何况涉及恶的瞬间,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带来思考的挫折感。这就是恶的“平庸”。只有善才有深度,才是本质的”(《极权主义的起源》汉娜·阿伦特)。

像Capote一样的人,他已经看到了许多被掩藏的真实,所以他甚至无法用那些足够欺骗太多人的理由欺骗自己。他不断地对自己重复,“我已经尽力了,”但他心底里知道,他没有,不然他不会最终崩溃。纯粹的不加其它任何杂质的“你想他死”——符合那思考边缘之外的两件事的后一件。然后,啪,逻辑撞到墙上。

所以或许不只是Capote的自恋受不了这种折磨,还因为他已经到达足够深度的思维受不了瞬间的逆向摧毁。

【作者的原罪】

由于我也写东西,看见Capote被一次写作的经历折磨到死……脑内自然地开始补:

写出来到底是拉大沟通的距离,还是减少它?写是同情的生产性表现吗?写在纸上的悲剧和真实的悲剧究竟有多大距离?将自己的灵魂切出来一块放在纸上?

但在此暂不讨论上面的问题,而是看这一个:

在《李尔王》最后一幕中,那是悲剧的最高潮,这时候发生的居然是Edgar在给Albany不断地讲述自己的悲惨经历。然而另一边Cordelia却被晾着得不到及时的救助,最终死去。

在Capote里,有时写这个创造过程占据了他的所有注意力,有时关心Perry Smith占据了他的注意力。我想了很久《李尔王》里的讲故事场景,还有Capote讲故事的关键问题在哪。许多眼泪流淌,却不明白背后的原因,直到此刻终于有了一个可能的答案。仅当安慰我这个同样沉迷于讲故事的人:

写作是一种追求永恒的行为(无论写出的作品在人们脑海里能存在多少年),这种行为发生的时候,被人“存在感”这种反自然的,追求永恒的思维控制—— 这种思维同样和人类不断记录历史的行为相关。然而这种思维有一个天然的矛盾,在人的自我意识产生的那一刻就存在的矛盾:人的身体不是永恒的,在地球上的实际生命时间不永恒,我们都会死。我们可以看到写作虽然是追求永恒的行为,但是写作的材料——人以及人的生活,属于会死的当下。这个不可能调和的矛盾带出了太多纠结和悲剧。

那么什么时候选择永恒,什么时候选择当下?我猜这不会有确切的答案。它会是一直的摩擦、纠结、争端。

于是这又属于那些本来就悲伤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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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观看,两次痛哭得不能自已,第三次又和同看的友人研讨至天亮,许多天的思索。记录在这篇评论里的只是所有纠结的一点点痕迹,但是时候合上这本冒险日志。开始新的旅程。

卡波特Capote(2005)

又名:冷血字传(港) / 柯波帝:冷血告白(台) / 凯波特

上映日期:2005-09-10(多伦多电影节)片长:114分钟

主演:菲利普·塞默·霍夫曼 凯瑟琳·基纳 小克利夫顿·克林斯 鲍勃·巴拉班 克里斯·库珀 布鲁斯·格林伍德 艾米·莱安 

导演:贝尼特·米勒 / 编剧:Dan Futterman

卡波特的影评

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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