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10-11

远山的呼唤:致敬山田洋次：从《家族之苦》，想到了《远山的呼唤》方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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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很少有一位导演，能如山田洋次这样，终其一生以自己平民化的视角，带给我们幽幽不尽的喜乐。从1961年他执导第一部电影《二楼的房客》，再从1968年至1995年拍摄了世界最长的48部系列喜剧电影《寅次郎的故事》，乃至我们熟悉的《幸福的黄手绢》《远山的呼唤》等佳片，赢得道尽日本人心事的电影大师，“喜剧山田”、“庶民剧大导”，更有“日本人心灵的代言人”这样称号。与民同乐，深入人心。其实，不止这些。他的悲悯与丰富的艺术触角，远没有真正的得到重视和阐扬。

在他85岁高龄之际，依然怀抱一颗行稳致远的平和之心，创作了这部可谓重新出发的《家族之苦》（2016），第二部亦已公映，第三部也在进行中。片中男主角，73岁的平田织造（桥爪功饰），辛苦大半辈子，退休后，整天和老友们打打高尔夫球，然后就定点来到居酒屋老板娘佳代（风吹纯饰）那逗乐一番，生活平淡又惬意。这天，正值老婆子富子（喜行和子饰）生日，让老头送一份大礼，只需450元，老头一看，是离婚申请书，就等他签字认可。

老头一下懵了，起初以为老婆子开玩笑，慢慢发现她是认真的。老婆子这段上了文学创作班，开始写起了小说。当然，她家族有创作基因，她去世的弟弟就是大作家。老夫妻俩离婚的事，在家闹得沸沸扬扬，三个子女加儿媳决心开个家庭会议，了解下情况。长子幸之助、儿媳史枝、女儿成子、女婿泰藏，凑在了一起。这天，也正好是小儿子庄太（妻夫木聪饰）带女友宪子（苍井优饰），前来认亲的日子，不觉也卷入其中。

影片延续了导演《寅次郎的故事》系列剧的风格，一部电影，一个家庭，一个事由，搞得鸡飞狗跳，如何解决这个疙瘩，成了大家之间讨论不断的话题。老婆子因为进了创作班，写了短篇小说，赢得指导老师的夸奖，有点儿想入非非。文学嘛，本来就是让人浪漫的事物。何况这个温文尔雅的男老师还是单身，不像平田这个说话粗鲁的老家伙，动辄放屁，脱下的内裤和袜子乱扔，越看越讨厌，不跟他分开过，这一生也真是太冤了。
老太想的蛮有道理，换一种活法，每个人都会想过，问题在于，有的人只是止于想，而一般难以采取行动。而这次老太却不声不响的呵出去了。电影巧妙的营造了这几个逗趣生动的角色。本来，女儿成子跑回家，也嚷着要跟丈夫泰藏闹离婚，起因是她不慎打碎了他收藏的古瓷，本来只买了一万多，他竟然撒谎说化了二十多万。这个家是成子撑起来的，她开了家税务所。这也就有了后来，老头指责泰藏靠老婆养，是一个吃软饭的家伙。泰藏气不过，则拿出私家侦探沼田偷拍老头摸酒屋老板娘佳代手的照片。气的老头一下晕倒，急送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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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洋次电影中角色之间的互动，总是有机的，顺畅的。比如，老头沼田受泰藏夫妇委托，去小酒馆跟踪平田与老板娘佳代之间的“情事”，没想到偷拍后，被平田认出，二人竟然是高中同学。一把年纪了，平田口中的损友沼田为了生计，居然还在干这个“偷偷摸摸”的事，令人心酸。这与第2部，平田与高中同学在酒屋饮酒畅述，那种黄连入肠的苦味，同样是一个经典的清欢场景。

小儿子庄太，剧院的钢琴调音师，为了协调家庭关系，一直窝在家跟家兄和父母一起过。但他找到了做护士的亮丽女友宪子。调解会上，宪子却说，她倒羡慕平田一家，因为她母亲当年在老家跟父亲分手时，没人来劝和，现在母亲独自在东京生活也很孤独。当老头平田身体康复后，宪子让家公想想自己的不足，也就是老太说他的那些不堪的生活细节，好好跟老太推心置腹的谈谈。但老头看似想通了，决定跟老太离婚。

问题是，老太通过老头晕倒到急救乃至康复这段时间，有了反省，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有点儿不切实际，虽然离婚，自己生活不成问题，有弟弟稿费，但这种选择是不是最好的决定。所以，当老头决定签下大名，遂老太的心送给他大礼时，老太一把接过离婚协议书，就痛快地撕掉了。看来，这45年老夫老妻的生活还将继续。真如片中所说的，夫妻吵架狗都不理。
直接促成老头签字的，竟然是他独自在电视上看到《东京物语》，笠智众扮演的老头，在老太去世后，长吁短叹，对女儿说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这触动了他，与其死绑着老太，不如放手让她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同时，老太在创作班，看到姐妹们的婚姻都如此稳固，她也就打消了之前对于老头吹毛求疵的想法，还是好好一起过下去吧。这世上哪有完美的人，更遑论完美的人生。很多看似的幸福，都是鬼马的假象。这就是山田洋次一以贯之的必然选择。所谓平民化视角的创作，也就显示在这里。

片中播放《东京物语》，一个是剧情的某种细微触感之需，再一个，我想是导演怀念小津安二郎的一种方式，毕竟他在松竹做过小津的助手。如果说小津在战后对准的是中产阶级的小情小调及婚丧嫁娶，那山田洋次则对着的是广大平民阶层的苦业无明和喜怒哀乐。小津在战后的电影，总体上是收敛的，向内的，这与他战前热衷表现贫苦底层民众生活有一个根本性的转变，比如《长屋绅士录》等。
山田洋次则是电影创作的多面手，一面乐此不疲地拍摄贺岁系列片《寅次郎的故事》，给大家带来喜乐，另一面，精心执导《幸福的黄手绢》《远山的呼唤》和《黄昏清兵卫》这样的文艺片。日常即人生，生活即平凡。乐观又平和的山田洋次，不会玩虚的。处处显露出的生活底色，的确令人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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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之苦2》，延续了第一部的搞笑噱头，只不过从老夫老妻的离婚话题，转移到老头执意开车，儿女们为了他的安全，想废掉他的驾照，结果却发现是徒劳。影片的亮色，乃是落脚到老友发小在酒屋相聚，最终却酿成突发死亡事故。据说，这来源于女演员苍井优有关“死”的原案主题。山田洋次赞赏地说：“她独特冷静的视角非常，本来应该把她加入片头制作人员名单，但她本人说不好意思坚持拒绝了。”

在《家族之苦2》中，老头平田不顾儿女们的反对，照常开车四处闲逛，且老头愈挫愈勇，竟想买辆新车，这只是图个嘴上说说痛快。老头依然与居酒屋女老板佳代打的火热，当然他俩只是止于好友关系，但那种热呼劲，总是会让人误解的。在老伴出外旅行时，老头相约佳代一起开车回到故乡广岛，偶遇高中同学丸田吟平。之后，在佳代的酒屋，平田与丸田诸发小饮酒忆旧。

往日时光不再，留下的只有老去的徒叹。这对于丸田这样落寞的孤寡老头来说，无疑是绝望的。幸而这夜，有老友平田陪他，且盛情邀他在家中继续饮酒留宿，不醉不休。喝够了，丸田踏实地睡下，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但第二天，家人却发现他死了。这下可闹大了。家里人当然害怕这事说不清。好在警方经过尸检后，即判定丸田乃因心脏病突发，属正常死亡。

但老头平田还是感到万分愧疚。在家人安慰下，他慢慢才缓过味来。片中由苍井优饰演的准儿媳，再次成为大家的主心骨。她的谦和与大家风范，赢得老头的心服口服。影片承续第一部的笑料，之2有着更为自然的搞笑桥段。三个老头与酒屋老板娘佳代一起饮酒的场景，尤为感人。他们无拘无束地回忆中学的美好时光，却无力于眼前衰老的现实。但他们的嬉戏所显示出的天真，亦如顽童一般可乐。

日本是一个老龄化社会，少子化趋势渐显。山田洋次的电影，本来就有这个传统，一向热衷探讨老年人的无社缘、无血缘和无地缘的生存困境。想想，在日本单自杀的男性，每年即有3万人，这种决绝式自裁的无缘社会，究竟是由谁造成，便成了值得关注的现象话题。山田洋次说过“一般来说，死亡不是大家想看到的，但是如果死亡带来了莫名其妙的，甚至是有趣的连锁反应就不同了，我认为这是电影应该描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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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山田洋次的电影艺术性而言，当然，我还是喜欢他的《远山的呼唤》和《幸福的黄手绢》这类。尤其是《远山的呼唤》，我是在1981年初的一个雪夜看的，那晚雪下的很大，本来看的人就不多，中国观众还不习惯这种慢影像。这与之前的《追捕》反差太大，加之天冷，观众就走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这在当时很少见，那时观影基本上都是人山人海。

可以说，作为导演“民子三部曲”最后一部的《远山的呼唤》（《前两部《家族》《故乡》），乃是第一部全方位触动我内心的影像，虽然我那时才17岁，但我觉得电影就要这样的“慢生活”，精心的藏，如此渐入人心，才有味道。因为这部电影对我潜在的影响，我还去大山呆过几年。1986年我在大山还写过相关的一首诗
那是在大山一隅，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
“也是一个雪花飘飞的日子，田岛耕作顺着长长的路轨，向你走来坚韧。你分不清田岛耕作是高仓健，抑或高仓健就是田岛耕作，你只知道北海道的雪挺冷，只知道北海道的大原野很辽阔，他攥紧缰绳就从你的头顶上飞过去，那驾驭傲放不羁的姿势真是感人，而蹄音壮美，达达的壮美蹄音直响遍整个北海道整个日本整个中国。你很激动。你清晰那一刻的意义，那种感染你整个人生的刚强和深沉。七年过去了，雪花仍在飞舞，你在雪中徘徊。你想象着田岛耕作的步子，你坚定地在雪中一步一个脚印----只是一瞬，雪花就覆盖了一切。你不想沿着来路回去。你要走另一条路，一条很险很滑的路，路边没有长长的轨道，听不见也永远听不见火车的长鸣，你只能听见厚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那么清脆（这声音使你想起田岛耕作几串无声的泪水）。只是你还要走快些、走快些，远山在呼唤着你，在呼唤着你。”
尽管片中并没有高耸的山峰，《远山的呼唤》，与前作《幸福的黄手绢》一样，极其简约，蕴涵极深。留白，只是为了引起观众内心的回响。但《远山的呼唤》，显然，比之于公路电影《幸福的黄手绢》的沉郁来说，多了一份难得的幽趣、开阔和悠然。当然，这得益于高仓健一如既往深沉执着的演绎，继《幸福的黄手绢》后，《远山的呼唤》将他的不露声色的表演，推向了一个人生演艺生涯的巅峰。同样，倍赏千惠子在《远山的呼唤》中，情绪的控制，戏份分寸感的把握，都极其精妙。

加之中间有一个小男孩武志的链接，一个主屋，一个窝棚，在那个暴风雪之夜，因为母马产仔，自然产生了交集，再加上牤田这样当地的无赖，对于民子的纠缠，便使得冲突戏份，极为合理又有所约束。当牤田三兄弟，要与耕作摊牌之时，通过高仓健犀利又沉着的眼神，结果其实早已注定。无垠的大草原，飞奔的骏马，只有在耕作这样的好手当中，才能产生奇妙的鼓点又悠扬的节奏，那段音乐真是震撼人心。
当民子累倒住院，慢慢康复之时，她站在窗前，惦念着原野中的家，包含那个让她放心的神秘男人。他沉默的背影，总是让她安心。亲属们早就劝她早早把牧场卖掉，带着武志回城市生活。但她的倔犟让她呆了下来，似乎她一直祈盼着什么，终于等来了她的真正的爱。好事多磨，她还得等几年，列车将载着她的美梦，驰向幸福的远方。这是静美的诗情。远山的呼唤，也就是遥远的呼唤，总能激发久远的回响，如此的悦耳和感人。

影片的诗意由此贯穿了始终。北海道美丽辽阔的草原，民子独自带着儿子劳碌的经营着牧场，耕作突然进入她的生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盎然生机，也因为他的沉默，同样带来了难解的人生之谜。而牤田三兄弟的打架逗趣，赛马会上的事发，直到耕作被人带走，都只是为了在片尾列车上，那一刻钟的静寂爆发，冰冷手铐下的无声热泪，在动听的音乐轻叩下，与迅即而过的冰原静景，形成冰与火的一体，最终都凝聚成爱的永恒。

最后列车上那一刻钟，牤田对民子的热心独白，极为感人：“太太，听说你不养牛啦，到镇上去工作了（对），听说你跟你儿子要等你丈夫回来，那要等好多年，这是真的吗（嗯），真了不起啊，生活上有没有困难（有牤田先生照顾），牤田，那个混蛋啊”。牤田歪叽着脸，泪如雨下，耕作也以他特有沉默的泪水滑落，但整个场境却是寂静的。民子正是在这种看似冷冽的氛围中，有了切实的期待。这在导演电影生涯中，除了之前的《幸福的黄手绢》外，再次极静之上的情感表达，乃是比较少有的。

导演深情悲悯之心。如牤田这样的底层民众，总体是善良的，如同混混寅次郎，总会让人揪心，却冷不丁做着感人的事。同时，《远山的呼唤》的音乐极为动听、明朗又悠远，它是根据西部片《原野奇侠》中的音乐改编，结合日本本土音乐，被赋予了更为精细的和弦，犹如针刺挑动听者的神经。纵然过了三十多年，我仍随口哼出其中的曲调。其静默的独特性，带给人愉悦之余，又触发一种深涵的韵感和思考，有一种向内挖掘的力量。在我看来，《远山的呼唤》的艺术性与表现手法上，堪称山田洋次集大成之作，在日本影坛也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2017、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