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生日，跟朋友又投影看了一遍《年会不能停！》。她是第一遍，我是第五遍。辗转三个城市大荧幕小荧幕反复重刷，每次一起观影的伙伴都是不同的人，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年会》作为我开启2024年院线观影体验的第一部电影无疑是成功的，作为喜剧本身也是一部毋庸置疑的佳作。只不过年初那阵子我在经历情绪困扰，自我意识过剩，当时写下的观后手记主观且矫情得不忍卒视，不推翻重来对不起给主创们贡献的票房。
首先不得不承认电影的外在实在像极了标准烂片的配置，老实说初看片名和海报，又是喜剧题材，我脑子里自动关联的电影是《超能一家人》、《阳光劫匪》、《动物园里有什么》和《李茂扮太子》，说难听点儿，“有股开心麻花烂厂里的味儿”。（此处插播一条浙大好友的锐评——现在的开心麻花：我们还能拍出这么好的片儿？笑死我了，不愧是C9学霸。）不过好酒不怕巷子深，豆瓣8.2（现如今是8.1）的评分实至名归，好好做电影，该有的美赞迟早会有的。
我那浙大的好友把这部电影称作是一个“格劳孔、柏拉图和黑格尔的故事”。我自认在这方面没她专业，但这的确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大获全胜的故事。如好友说的，尽管电影结局里现实主义一败涂地，但是走出影院，壮、马杰克和Penny的故事结束了，戏外观众自己的故事还是要继续，996不会改变，锅依然要背，优化也真的不是一个好词。我们甚至做不成主角团，没有壮被错调进新新世界的机遇、没有马杰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自我觉醒的勇气，更没有Penny在积攒了巨大的沉没成本好不容易转正时reply一封辞职信放胆追梦的我行我素。其实我们都只是何旋，那个连年会现场都去不了、只能深夜头昏脑胀地继续挤在格子间奋笔疾书的小配角而已，走出影院的绝大多数人甚至都不会记得这个她的名字。所以我们才需要电影来予以慰藉，“时代的列车开过去，总要有人在车轮子底下增加摩擦力。”生活已经够苦了，如果镜头下的虚拟能给我们缔造一个掀翻车轮赤脚追梦的世界，那真是皆大欢喜。还是要感谢主创，内地喜剧题材向来是被审判的重灾区——说白了还是自己不够争气——这回总算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让我们这些做观众的看到，内地还是有一批扎根本土幽默文化的喜剧人尚未完全脱离群众。希望诸位戒骄戒躁再接再厉继续保持，导演确认原班人马还会拍摄续作，可别得意忘形，观众期待得兢兢业业你们在莺莺燕燕。
说回电影本身，探讨内地公司种种不合理制度与狼性为名反人性为实的扭曲病态企业文化一定要扎根基层——当然，作为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牵动和改变无数底层打工人命运的能掀起太平洋飓风的蝴蝶翅膀，中高层职级的勾心斗角也绝不能少。就像Jeffery说的，身居高位的玩家到最后在意的已经不是钱，压死普通人半辈子的几十万对他们来说不过仨瓜两枣，他们在意的是权力，而且往往是以年为计数单位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足够改变整个企业乃至整个行业格局的权力，所以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关闭标准件厂，在他眼里，与他“挽狂澜于既倒”的未来版图和要紧紧攥在手心的核心权力相比，三百多名工人都只不过是改革开放东风平地吹起的高楼阴影下苟且偷生的蝼蚁，死不足惜。截至二零一九，老人在中国南海边画圈的故事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年，高楼是如何建成的早已没人在意。之前在B站看到有高手拿《斗兽场》副歌部分剪了电影的全员恶人向同人，每句歌词居然都别有深意的一一对应。我还是倾向于较为黑暗版的分析——其实也没怎么黑暗，董事长能坐到最具决定性的核心集权统治者的位置上一定也有自己的处心积虑，恢复无辜下岗的三百名工人的职位，核心管理层大换血，铲除异己又赢得明君声望，通赢的棋。就像戏外的原型事件后续，俞敏洪嘉奖那几位在新东方年会上跳填词改编版《沙漠骆驼》的员工多少万一样，勇气可嘉和壮的先进工作者一样站不住脚，嘴里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一九九八年的赤子情怀当然有，但与利益考量相比占多少就不好说了。基于此，有关于“恶只到宰相”的争议，我认为要么是主创团队在戏外有某些心照不宣的掣肘，要么是刻意留了空间供观众阴谋阳谋自由解读。作为具有一定社会意义的电影，批判性内核是直击痛点的，主角三人在天台发出的诘问是掷地有声的，讽刺和暗喻是足够辛辣幽默的，连主角的名字也富有深意（especially马杰克那句“那名字我可不敢叫，那不僭越了吗。”实在是太好笑了，点名表扬。），且三条评判喜剧的基准线：不挠观众胳肢窝硬逼观众笑（即笑点自然）；不过度煽情硬上价值教育观众（壮在年会上的一番演讲因为有了高燃炸场rap和前篇大段的铺垫所以尚在可接受范围内）；笑点不低俗不聚焦于屎尿屁、性和侮辱女性（着重表扬这一点，幽默可以不等同于冒犯性的荤段子和软色情，笑可以是高级的。非要吹毛求疵的话你可以说年会里最低俗的笑点是庄正直的“我想拉屎”，但这个笑点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动了前者混入众和集团骗吃骗住的讽刺剧情不是么？），一一达到，打工人爽文和发疯文学的tag之外，以文艺作品的视角评判，电影也是很不错的（以及，我真的由衷认为《年会》是内地至少五年来最好的喜剧。）。
角色方面，企业众生相塑造较为立体，三位主角人设也可以自圆其说。马杰克这个窝囊的职场沙袋尤为出彩，两次重复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一次是醉后含泪说的无人在意的雄心壮志——他看上去实在太像个被工作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倒霉蛋，倒霉得下一秒就要一头栽进江边的淤泥里，就像中层培训时壮对他说的，“棱角都被磨平啦。”第二次，天台的风好大，“工作是我辛辛苦苦做的，但是人家比咱们会汇报，那功劳就是人家的。公司出事，我们普通员工不下岗，真把高管都开了呀？”这些妥协退让后无奈的自我说服和自我洗脑在“人家有能力把公司搞垮，就有的是办法搞我们”一句落地后，估计连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了——Continuance commitment的根源是无法负担的个人成本和无法找到的代替方案，现实挫败少年的血气方刚，但在马杰克的人物建构中后者只是躲进了酒精背后而非真正的消泯，于是这个处理不好会极端生硬和尴尬的自我觉醒的关键剧情点四两拨千斤的立住了。
朋友在观影的第一个特写镜头时就注意到了马杰克的婚戒。未收入正片的电影花絮展示了马杰克的家庭（妻子、女儿），我很欣赏导演最终没有采用这组家庭戏镜头、只用了一枚婚戒来隐晦表达马杰克在职场忍气吞声独自咽下心酸无奈的决定。家是关起门来的私人的事，每个人都捧着自己那本难念的经。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部讲职场生态的电影如果插入无关职场的戏份显然会无可避免地分散正戏部分对重点问题的聚焦（与电影时长、剧情结构和观众注意力都有关系），同时隐私化视角的呈现也会一定程度削弱观众的自我代入感乃至对主角的共情力。难得高口碑的内地医疗职场剧《问心》就存在这一美中不足，前期剧情中女律师的部分算是剧集唯一的败笔。而要想马杰克那句“我也有家人，我工作没了我家人怎么办啊？”能够说服观众又不导致核心点的聚焦流失，其实一个婚戒镜头就足够了，就像Penny在江边偶然提起的那句“我以前还想做歌手呢”一样，甚至算不上伏笔，但人物的确是在这一分一厘细枝末节的构建中逐渐圆满了。
再及，重点表扬电影没有为主角团增设奇怪的感情线——这部电影甚至可以说是一部近乎没有感情线的电影，爱情不是职场的必需品，更不是人生的。马杰克给Penny挡酒是对角色内心关于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和酒桌糟粕文化抗拒（虽然嘴上说着“这跟上班是一样的，切忌早退，给足领导面子”，但我敢相信他晋升后会是一个在酒桌上淋雨撑伞的好领导）的侧写，Penny是刚的，他是柔的——或者说，他的处理方式更油滑，只是得牺牲个人健康。有人预设过两人的感情线，只能说如果主创真的这么做了，马杰克这一润物无声地展现角色个人魅力的行为就变成了有私心、本质上跟Peter也没什么太大区别的英雄救美，而Penny，这个自由洒脱一心向梦（不是985毕业被敲门砖限制，于是舍弃更优选来众和做了五六年的外包，那时候“进大厂”是她的梦想；在收到转正通知时果断辞职去参加选秀，这时做歌手是她的梦想。）的姑娘可以和马杰克做上司下属、做插科打诨的朋友、做年会上背水一战的战友，但不会产生爱情，因为他们对于人生价值的认定是完全不同。马杰克下了台后在想的是工作能否要回来、晋升K10后摆在桌子上的是和董事长遥遥同框时竖大拇指的照片——他离不开公司的，兔急咬人，但说到底他流着的依然是大厂社畜的血。感情线在这一刻是对主角团的矮化，也会直接导致三人组里壮处于尴尬的位置，亲密战友客观意义上的产生隔膜，江边的夜晚也就没了意义。
电影对主题曲和插曲的选择也是有品位的。个人层面，张雨生是我的初恋歌手，熟悉的旋律在大荧幕响起来的时候难免增添了几分惊喜（btw，个人非常喜欢那段九八至千禧年再到如今的时代发展镜头，别出心裁。），《驼铃》和《super star》也都是压倒性的统领时代的经典金曲，耳熟能详的同时也无疑优化——虽然这个词用在这里真的有点诙谐了——了电影的整体结构和水准。最后的高燃炸场rap改的也蛮不错，“我不算理想主义，我只想无愧自己”、“你的未来不是梦，你的坚持都不会落空”，点题。
行文到这里，分析的部分已经说得差不多。最后的结局里壮回到标准件厂，马杰克晋升K10，Penny在选秀现场唱着《湘江中路》。他们或许不会再见面，但永远是朋友。在这一刻我其实是想到了徐克的《刀马旦》，一出绝妙的翻江倒海后，钟楚红饰演的小歌女继续卖唱，林青霞饰演的革命志士与同仁们继续奋斗实现理想，叶倩文饰演的戏班女儿继续勉力支撑戏班，“等实现了民主共和，我们北平再见吧。”三组人各自策马，向截然不同的方向飞奔，镜头定格。如果说《刀马旦》是悲情顿生却又豪情万丈，那我想《年会》三人组的结局大概正可以用庄达菲演唱的电影主题曲《湘江中路》来概括：“风带着潮湿，水在讲故事，无处停留的我，绕着江若无其事。三两人经过，路中央有人在唱歌。我蹲下听着，他也望向我。”
当一个理想主义者在高楼大厦间仰望星空时，他会看到什么？他又看到了什么呢？
2024.1.3 青岛丽达
2024.1.6 青岛万象汇 二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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