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降旗康男作品《寒椿》(1992,东映)中,作为点题之物的寒椿,在故事中多次以背景的形式出现在画面之中。这种以客体姿态巧妙映衬主体的处理,即避免了喧宾夺主之嫌,又有效地将形象升华至象征层面。在女主角艺妓牡丹(南野阳子饰演)出阁之日,她来到男主角即中介人富田岩伍(西田敏行饰演)之家,与他的儿子健太郎在院中谈话,其间徘徊在盆栽的寒椿树周围,情不自禁地吐露心声:身不由己却渴望真情;作为点题也是象征之物的寒椿,首次正式出现在画面之内。这种受困于命运却一心追求幸福的女性,正是原作者——女作家宫尾登美子的女性主义思想所寄寓的形象。盛放于严寒之时、饱受雨雪肆虐的寒椿花,同时还是女主角牡丹颠沛人生之写照。“寒椿”所寓,首先直指大时代下女性命运缩影的人物形象——艺妓牡丹。
  
由此处开始,与牡丹人生转折息息相关、寒椿的形象在电影中频繁出现。谈话之后的夜里,牡丹即将处子之身交予寻欢客,与此同时在富田之家,庭院里的寒椿花在健太郎的注视之下正沐于大雨之中。之后的情节里,富田从仁王山(高嶋政宏饰演)手中将被劫的牡丹索回之后,有一个他独坐于庭院之中的镜头,画面右侧是花正当时的寒椿,寓意牡丹已熟的身心。随后牡丹回到阳晖楼,在等待已将他赎身的男人将他接走之前,她突然孤身一人来到富田家,将心中对富田积压的爱意全部倾诉,但深知无法给予她幸福的富田不敢接受这份爱意,只能深情一拥,此时庭院里的寒椿正沐于大雪之中,映照着她此时情无所托的心境,也是对即将嫁入豪门却命运未知的暗示之一。其后她被无情抛弃、饱受摧残之后终得富田救出,此时在富田家的院中,椿花已落尽……
  
在这些情节或者画面之中,与牡丹命运紧密相连的除了寒椿之外,还有一个男人形象——人称“磷火”的艺妓中介人、健太郎的父亲富田岩伍。这是一个貌不出众、似乎有些碌碌无为且从事着卑贱职业的男人。故事一开始,他的妻子就因为无法忍受目前的生活携子离他而去,在请求妻子回家无果后,他把儿子健太郎强行带回家中。从他对儿子的种种言行,侧面交待出他的大男人主义。在牡丹因为父亲欠下赌债被卖于富田之后,从儿子健太郎的视点出发,在与牡丹的交往中,富田的形象逐渐丰满且高大起来。在为人不齿的卑贱背后,是一个有着热血心肠的义侠形象:勇于承担,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他知道时势势也,所以无法拯牡丹于水火之中,但一旦牡丹遭遇不平,他总是第一个行动的人。在牡丹被抛弃之后,他不再“忍”“让”,而是拔刀相向,正是武士的“狂”与侠士的“义”之所为。这种不为小我而舍弃生命、以热血追求永恒的壮烈,正是武士灵魂的核心意象——落椿。
  
所谓“落椿”,指花落之时,一树椿花同时凋零,以此比喻武士荣耀与生命尊严。由此可知,寒椿的另一个指寓,正是有着武士灵魂的男人形象。落椿之时,也正是富田岩伍男人形象大美之时。但当我们回到牡丹作为女性的立场之上,落椿时刻,却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不复存在之时。当处女之身被欢场的男人以权钱交换,当她被无情抛弃、在男人兽欲中挣扎度日之后,她已经不再拥有(那个时代?)作为一个女人生命中最大的荣誉——贞洁,不仅在身体之上,也在心灵之上;与之相伴的,她最纯真的情感——初恋,也因为富田的回避无疾而终。这种女人生命短暂的纯美时刻,以花来象征无疑最适合不过,但必须厘清的,这种花并非寒椿,而是樱花。在故事后半部分,当牡丹离开松崎屋时,女主人在樱花下感叹:刚开了又不知怎么落了,这才是牡丹这段时光的概括,而寒椿之花,却以经久耐开、载雪而荣著称。故事最后,牡丹历经波折终接受了仁王山的情感,她的生命由此走向另一段新的旅途,才是寒椿顽强生命力的体现,也是原作者宫尾登美子用寒椿作为女性象征的本意所在。
  
电影中这种女性主义与男性主义的相遇,某种意义上也是电影外女性主义与男性主义的相遇。对于女性追求真爱、追求自我的表达,对于女性顽强生命力量的赞美,是宫尾登美子作为女性作家、作为女性主义作家的最重要特点之一;电影之中,对男人丰满形象的塑造以及对侠义精神的赞美,是男性导演降旗康男作为硬派导演的风格所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男性主义的体现。《寒椿》的首要成功之处,就在于降旗康男既保留了原作的女性主义精髓,又完美的加入了男性主义元素,并使两者阴阳相济,和谐一体,侧面也证明了女性主义与男性主义并非单一层面上的水火不容,在碰撞的前提之下,即使不能融合也一定能够找到各得其所的空间。
  
在电影中,作为完美男性形象的构成元素,除了侠义的部分以外,另外的重要部分是富田岩伍作为父亲的形象。故事叙述是以他的儿子健太郎的视点展开的,在结构上,这条线索是贯穿始终的主(明)线。由于母亲的关系,健太郎起初对于父亲是厌恶、抗拒的;当牡丹被卖事件发生之后,他对父亲的误解加深;这种误解随着父亲对仁王山的“忍”“让”而到达一个顶峰;其后随着牡丹进入父子生活之间,这种关系开始缓和。有趣的是,在这其中,降旗康男轻描淡写的描绘出一种少男对于美丽女性的憧憬情感,当这种情感与牡丹对父亲的情感相逢时,故事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互动,其中包含了妒忌、竞争、失败等复杂情绪,与最后失败相伴的是对父亲作为强有力男性形象的认可。在这种认同的基础上,父亲为了一个不是母亲的女人出头,就顺利成章地成为英雄行为,认识由此扭转并最终成为儿子心目中的英雄。这种处理不但避免了道德上的疑虑,对于富田岩伍作为完美男人形象的塑造也更加立体。
  
这种以儿子的视点进入故事塑造父亲形象,背后也隐藏着原作者宫尾登美子的心路。宫尾登美子于1926年生于日本四国高知县,毕业于高知市女子高校,,母亲是一名由艺妓转行的艺人,父亲则经营该地最大的艺妓中介所。虽然是正规行业,实际却是为世人不齿的「卑贱人家」,而母亲更在她出生后即离家出走。1944,她与丈夫结婚并远赴中国东北,终于得以摆脱家庭阴影。未久却战败而回,又患上当时难以医治的肺结核。疗养的同时,她开始创作小说。其后,在写作与家庭难以兼顾的情况下,与丈夫离婚。翌年又再嫁人并移居东京。战后开小面馆维生的父亲于此时默默而终,留下整整13年的日记与担当艺妓中介时的营业日志。凭借这些巨细靡遗的资料,以及内心复活的记忆,1973年宫尾登美子写就自传体小说《棹》,自费出版后一炮而红,由此开始其闪亮的作家生涯。《寒椿》写于1977年,内容中包含着回顾人生所引发的种种感触,塑造这样一个父亲形象,显然包含了宫尾登美子曾经作为一个叛逆的女儿,在饱尝人生酸甜苦辣后对于父亲的重新认识,同时也具有忏悔的意味。
  
作为女性名家,宫尾登美子以善于表现细腻的情感著称,这与拍摄《寒椿》时降旗康男的心境显然有着太多的契合。在东映与高仓健合作拍摄大量的任侠片之后,降旗康男转为自由导演,风格由此也发生极大变化,由拍摄激烈紧张的动作片转为拍摄侧重人物以及情感的文艺片。拍摄《寒椿》时降旗康男已年近六十,心境趋于平和,这使他得以抛弃华而不实的技巧,以干净利落的电影语言在银幕上再现宫尾登美子笔下人物的复杂内心。与这种返璞归真的手法对应,他也得以远离宫尾登美子笔下艺妓世界的浮华,用简洁、素雅的色调对比压抑又浓烈的情感,轻重缓急错落有致。在叙事上,得以避免过多描写艺妓生活,节省空间侧重于对时代、情感的描绘之上。这种处理避免了多线叙事的顾此失彼,令到故事脉络分明层层递进,从而塑造出具有多维深度的人物及丰富情感。
  
在人物的刻画之上,前面已经叙述过男人形象如何被多角度的丰满完善:他有面对情感时的小心以及躲闪、有面对不平时的冲动与怒火、有面对愚勇者的忍让与坚守,其中最成功的无疑是父子间因牡丹而产生的微妙关系。在女性形象上,对于牡丹的塑造也有着同样的妙笔。除了着力表现牡丹的单纯之外,降旗康男也不忘表现她内心不自觉的复杂一面,在塑造牡丹这一人物形象上,这是最成功也最具表现力的细节,即牡丹处于富田与仁王山两个男人之间、同时处于内心灵与欲的漩涡之间。在故事中,她起初单恋着富田岩伍,以至于对仁王山的情感视而不见,如果说她是世界上最爱富田岩伍的人,那么仁王山就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此时,她作为艺妓把肉体交给了有权有钱的寻欢客,心灵却给了富田岩伍。在故事后半段,仁王山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把快要嫁给议员的牡丹劫走,并在海边强行占有了她。对于牡丹来说,这是难以接受的事实,但对于她初熟的情欲与肉体而言,仁王山充满雄性力量的肉体却具有莫大的征服力,于是她放弃抵抗默然或者愉快的接受了这一现实。相对于毫无情感的寻欢客而言,仁王山也并非不能接受。以此为起点,仁王山在她心中有了一席之地。其后,当仁王山为了见她一面不顾一切阻拦,甚至与富田生死相搏时,目睹一切的牡丹显然遭到被这个鲁莽男人、这种示爱方式的大力冲击。故事最后,为了保护她,仁王山与富田并肩战斗舍生忘死,而她也为了保护仁王山以至于被斩掉数根手指,与残破的心灵相同,此刻她的肉体也不再完整。这种时候,既然不能嫁给自己最爱的人,那么接受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显然不失为一个极好的选择。而只凭血气之勇厮杀的仁王山,也以这种方式敲开了牡丹封闭的心门,同时证明了他的爱并非单纯的肉欲之爱。落椿之时,既是铅华洗净之时,也是又一季的开始。女人生命力之旺盛,由此尽现。
  
牡丹这个饱经命运挫折的女人,在心灵与肉体都还完整或者纯洁的时候,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在心灵与肉体都不再完整的时刻,她却得到了最初想要的情感。与其说这是反讽,不如说这是创作者现实主义思想的体现。为何这样美丽单纯的女子无法得到单纯的幸福呢?在波澜起伏的人物命运背后,还有一个坚实的时代背景,看似美丽却充满罪恶,这也是使《寒椿》足以成为杰作的重要原因之一。故事设定于昭和初期的京都祉园,本为乘务员的贵子被嗜赌而欠下高利贷的父亲卖给仲介人富田。富田让她进入阳晖楼,成为一名卖艺不卖身的艺妓。在这种时代之下,这是富田所能做的,贵子因此心怀感激。改名牡丹的贵子在接受艺妓训练的时候,日本普选法颁布,凡25岁以上男子都可当选议员。在高知,一场选举之战打响。对于穷苦百姓来说,普选法只是权势者的游戏,对于权势者而言,选举又是场洒金的游戏。各自代表两大银行势力的中冈与多田成为对手,与黑道勾结,为拉选票无所不用其极,连后来成为阳晖楼头牌艺妓的牡丹也成为两人显示实力的争夺对象。得到牡丹处子之身的多田,后来在黑道人物的帮助下当选议员,曾经被仁王山染指过的牡丹就成为不光彩的麻烦,多田为其赎身又暗地里将她卖给黑道……牡丹身受的最大不幸,正是来自于这个看似光鲜实则道德败坏的政治家、财阀之子。由此,创作者将矛头指向虚伪的政治和民主游戏,而真正能给予一个弱女子幸福(至少是安慰),却是那些看似卑微的人。这才是《寒椿》最有力的嘲讽之处。
  

寒椿(1992)

又名:Kantsubaki

上映日期:1992-05-30(日本)片长:115分钟

主演:西田敏行 高岛政宏 南野阳子 片濑梨乃 浅利香津代 藤真利子 萩原流行 白龙 神山繁 三谷升 中野美雪 冈本丽 笹野高史 高桥悦史 津嘉山正种 

导演:降旗康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