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谜事》是娄烨被禁五年后的新作,从这部沉稳、结构精致互勾、有条不紊且充满隐喻的作品看出,娄烨并没有因为创作上的挫折而丢掉他的现实主义旗帜,也没有丧失他一贯的寓言性和思考性。只是这一次,娄烨从青春和愤怒的浪潮中冷静了下来,开始鸟瞰在中国发生的日新月异的变化、社会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模式在表面平静和谐下的动荡,这些既带给我们利益也动摇了传统和封闭道德观的根基;这种凝视充满感情和警觉,它注视到因为物质飞速发达、我们的生活日益迈进自由化、多元化和网络交际时代、所引发的人性上更多欲望和贪婪以及精神世界的迷茫和退化。人们在夜店里狂舞群P,性在轮舞、爱却盲目。放纵与情感的“无根感”就通过这么一个细节显现——我们既富有又贫穷,既强大又极端脆弱;既自以为是又容易动摇,日夜追逐但永不满足。娄烨以诚实和敏感,又一次精准地抓住了当下生活和人性中的软肋。

故事已经具备悬疑片所应拥有的一切品质:倾盆大雨、嫉妒成狂的女人和一身血痕的少女尸体,性、谎言与录像。但娄烨关注的角度并不是案件本身,而是由一个案件逐渐抽丝拨茧所显露的人性真容和他们之间互相搏杀的微妙关系。这其中虽然延续着娄烨一如既往略显偏激和悲观的情感极端表达方式,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对一个时代和社会的观察和展现,无论是爱情故事曾在宏大复杂的历史背景下铺陈,生命的热与盲目在苍茫的时代洪流中低头匍匐,举头四顾;还是在同性恋、异性恋、小三恋、一夜情这些各种形式的爱恨情仇背后,无一例外击中了浮世中每个人物孤独的精神内核和始终无法确立的亲密与信赖。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人是行走命中的游民。《浮城谜事》是2012年唯一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的华语电影,荣获第49届台北金马影展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提名,第七届亚洲电影大奖等多项奖项,也是娄烨这位著名电影作者近年来实力过硬的代表作。这一次,娄烨的作品长出现实主义的、沧桑又沉稳的脸,拥有了贴近生活本质的格局。


我什么都想要


“高富帅”乔永照在飞机上俯瞰武汉,烟雾缭绕中这座古老城市看起来似乎并非那么稳固,它漂浮在人类的工业野心中。乔永照拥有令人艳羡的幸福家庭,体贴美丽的妻子陆洁和可爱乖巧的女儿。从乔永照打电话中可以判断:他家拥有一间实业公司,一直在接大单,事业蒸蒸日上。他们有大房子和保姆,这是一个中国典型的、新兴中产阶级家庭。但傍晚夫妻亲密的休憩被一个短促的电话刺破了平静,陆洁心神不宁地望向电话,对乔永照说:“最近老是有人打这种骚扰电话”。乔永照不以为然。他没有想到,一个由他一手制造、致命、丑陋、满身泥泞的真相,正急切想侵入他们一尘不染的生活,彻底玷污和捣毁一切。

与“白富美”陆洁的婚姻就完成了乔永照跻身中产阶级的所有目标,陆洁心满意足做全职家庭主妇,可乔永照不知足。陆洁在偶然认识的女人桑琪的指点下,意外看见了丈夫与一个女大学生蚊子的婚外情。陆洁感觉心脏隐痛;她自己都想不到,本是受害者的她接下来都会成为制造一桩谋杀的黑手。

陆洁悲愤着跟踪蚊子,在陆洁的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女人的身影。后来陆洁疲惫地走到山下,被朋友接回了家。蚊子却跌入山坡,被飞驰而过的飙车撞倒身亡。陆洁试图做出妥协,与丈夫痛苦地做爱,可她发现除了蚊子外,乔永照还有小四儿小五儿们,婚姻中早就布满谎言、背叛、打不完的苍蝇和消灭不了的恶心。

桑琪,这个神秘的女人,其实是为乔永照生下儿子,又甘愿过清贫地下生活的痴情小三儿。陆洁给了乔永照社会地位和物质条件,而任打任骂不还手的桑琪为他生了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值得玩味的是,这个独子已经得到了乔永照母亲、也就是陆洁婆婆的宠爱和认可;跟桑琪在一起,乔永照才暴露了自己真实的惊恐、暴怒和脆弱。他们是最接近的两个人。

陆洁本以为自己才最应该在丈夫的偷情中握有道德高点,乔家的整体背叛却令她腹背受敌,她作为合法妻子的话语权和认可度已被消灭。每一样东西我都想要,每一样东西都不是我最想要的——乔永照永不停歇的性欲和出轨激怒了桑琪,桑琪站出来与其说揭发他,倒不如说愚蠢地想通过隔山震虎之类的手段告诉陆洁真相,好把这个男人据为己有,这使得这个感情游戏越来越复杂。当乔永照在几个女人之间周旋的假象被揭穿,正室、小三儿和小四小五们发现彼此的存在,她们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互相撕咬、疯狂绞杀,这导致了乔永照在妻妾之间制造的封建式家庭体系和温情欺骗最终死机崩盘。在这场感情的腥烈战争中,最后被吞噬和被牺牲的,往往是弱者。


集体的谋杀——丛林法则


蚊子被陆洁和桑琪两只母兽接连跟踪。慢镜头和悲壮音乐结合,黑白影像重现了这次集体谋杀,一条若隐若现的食物链在丛林中绷紧。她先被陆洁击倒,又被尾随而至的桑琪推下山坡,最后被撞死在富二代横行的跑车轮下。王警官因为收受了富二代他爹的贿赂,也是私了了事、草草结案,对于她复杂的体伤和死亡原因漠视不见。

陆洁出身富家,受过良好的教育,这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她在感情关系上的自尊、清醒和懂得放手。桑琪出身底层,她甚至原意跟陆洁和平共处,她只有乔永照。

仰望丈夫与桑琪的同居处,陆洁的脸半明半暗的隐藏在黑暗中,内心的歇斯底里和神经质就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浮动。当看到丈夫走向桑琪却弃自己和孩子于不顾,她主动放弃了一切。断线的风筝在风中空虚地飘零,犹如陆洁此时恍惚空洞的心事。她放弃了谋杀桑琪儿子的企图,去公司收管了一切权力和账务,对乔永照说:“我们离婚吧,公司的事我来接管了,房子你可以住到这个月底,保姆你也可以用到月底。再见。”

大量信息在电影中被编排、交织、挤压,形成了一个沉甸甸的故事内核。乔永照和陆洁,桑琪三角恋间互相残酷的伤害和背叛,以及最终成为这场感情战役牺牲品和替罪羊的无辜女学生蚊子及拣垃圾的无名氏,向我们生动地展示了中国家庭不容侵犯的封建传统观念和地位序列表;金钱对感情所产生的强大的扭曲和冲击力、崩溃的道德伦常和因此孕育的畸态婚恋。在迅速发展的发达城市中,道德良知和法律秩序不断被膨胀的虚荣和欲望所侵蚀;司法被金钱资本驱役;合法婚姻却沦为偷情和背叛的沃土。金钱万能,越来越成为物质世界唯一信奉的宗教和处世利器,它既帮助我们购买更多的欲望,也涣散了我们的珍惜和初衷。

侵染在工业烟囱中的武汉像一座雾城,迷雾中人们跳着假面舞会,看不清爱人的面目;暴雨洗去了他们的伪装,倾盆大雨中,每个人变得狼狈不堪,狰狞的自私和残酷暴露无遗,他们咆哮追杀、施暴弱者,为所欲为。最让人惊心的不是乔永照失控用铁铲打死勒索他的拾荒者,也不是心理脆弱的富二代在看到蚊子弥留之际,还发疯地踢她骂她送她归西;而是一向温柔、有教养和同是受害者的陆洁拿起砖头狠命砸向蚊子。这种失控和残暴让每一个观者都心有余悸,折射出了人性中阴暗的深海。乔永照在得知蚊子死讯后第一时间取消了对她的微博关注,最心寒的是连她的母亲也放弃了追索杀害她的凶手,因为一套房子和钱这样的赔偿而保持缄默。每个人都参与到了杀死她的行动中,这是故意的伤害,共同的谋杀和最亲密和最信任的人所实施的背叛。

婚姻、虚假情爱、金钱魔力,司法漏洞一起从少女身体上碾过,发泄、欲望、愤怒,报复和榨取利益,分享着各自所需求的剩余价值。

娄烨向我们揭示的不再是单纯的文艺爱情,而是一种更为深刻,复杂和现实的感情观念,带着他固有的悲观视角——那就是:残酷的丛林法则和生物链不仅适用于人与人之间的物质竞争,也同样作用于情感生活。人在保护自我,争取所谓感情的同时,动物性和强食弱肉的竞争倾轧性也暴露无遗;与其说在争夺爱,不如说在抢夺爱情和婚姻中自己的地盘和利益。从这点来看,这场游戏中的每一个人都不怎么高尚,也不值得同情。

跟蚊子谈过恋爱的秦枫觉得蚊子死得蹊跷,开始了自己的侦查,这个情感真挚且念旧的男人,似乎拥有着这个糊涂而混乱的物质世界所惧怕的认真和单纯,纯真的人拥有无穷的力量和光,他击退了这个黑暗世界的无常和无序,最终把这些杀人犯送上了公正审罚的路。

蚊子衰老而沉默的母亲是另外一个弱者和受害者,但母亲毕竟还得活下去,诉求只能更实际,跟拥有巨大资本和宽广人脉的富二代家族博弈犹如以卵击石,她只能在蚊子的死亡之上,选择妥协和完成最后一笔交易。

对死者的纪念对于这个健忘的世界来说是难得的奢侈,眼泪和纸钱不能让她瞑目;蚊子的灵魂站在死去的地方遥望、期盼,然后她背对着这个世界,开始奔跑。

从头到尾响起的《欢乐颂》就像一首现实的挽歌,欢乐的人生是人们一生追求的目标,但物质世界造就的贪婪却粉碎了这首梦幻交响曲。欢乐是死去的蚊子再也难以触及的奢望;也成为每一个剥削他人、极端自私,企图把自己的幸福和快乐建构在他人的牺牲和痛苦之上的人们,最为讽刺和永远失落的悲梦。

这种悲剧并不离奇,它的存在和发生在物欲横流的世界是为必然。娄烨用镜头戳破了一个时代症结,我们自身的矛盾、不假思索的欲望冲动和对生活根深蒂固的惶惑。人们的观念、想法和实际的作为远远不能达成统一。当我们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这些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故事和选择——因为轻微的变量和一念之差就开始波澜四起的生活、轻易失控的人格和令人胆寒的自私时,也会感到震惊和莫名心痛。身处红尘,无人幸免;举目四望,人心孤独。少女死在了青春里,拾荒人倒毙在荒野中,而好不容易活过来的幸存者们只是暂时胜利,他们还需要继续去拼命分辨,俗世迷雾般若隐若现的真相和背负犹如大雨滂沱般潮湿泥泞的心事;不得不被迫进入,下一轮的谎言与猜谜游戏。(署名党阿飞,转载请注明作者名及出处“豆瓣电影”,违者必究)

浮城谜事(2012)

又名:谜 / Mystery

上映日期:2012-10-19(中国大陆) / 2013-05-03(中国台湾)片长:98分钟

主演:郝蕾 秦昊 齐溪 朱亚文 祖峰 常方源 瞿颖 

导演:娄烨 / 编剧:梅峰 Feng Mei/娄烨 Ye Lou/于帆 Fan Yu

浮城谜事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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