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Paul Thomas Anderson从1973年的Valley街道跑下来,离开Licorice Pizza,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门前的繁花与船舷下的海浪堆簇而成的The Master。马上十年过去了,这些年间,每次看过Paul Thomas Anderson新的作品,总是忍不住拿它与The Master做比,也总是忍不住再打开The Master看一遍,它永远是我心中Paul Thomas Anderson最出色的电影,用我匮乏无力的语言根本无法表达我为什么热爱它,我有多热爱它,今次尽力尝试一下,语言表达能力一般,想到的又太多,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多包涵。

The Master的内核并不是宗教解密,也不是探讨人的动物性,而是战争:它是关于战争对人的伤害,以及战争给整个社会的留下的创伤。影片第一段以浪漫又有压迫感的镜头开场,船舷下面奔涌着深蓝色泛起泡沫的海浪,紧接着就是Freddie的帽盔,海岛上士兵原始野蛮的行为,Fredddie对着沙滩上沙子堆起来的女人发泄欲望,烈日仿佛把人洗干脱水,直白残酷的对话,透露着极端的生存条件,以及在战争这个漫长弧线上人对暴力由被动到主动的接受,已经将残存的社会与文明的约束剥离。更直观的例子在接下来的场景中:整个士兵在战争结束后接受PTSD诊治的场景,灵感来源于John Huston在1946年拍摄的纪录片Let There Be Light,讽刺的是,该纪录片本意是官方宣传,消除士兵和大众对PTSD的恐惧,声称其可以被治愈,但不说谎的摄影机却捕捉到了PTSD对士兵造成的不可磨灭的负面伤害,镜头里混乱呓语,泪流不止,行为异常的士兵本身就是对残酷的PTSD的泣诉;官方只能对这部纪录片做禁映处理,直到20世纪80年代它才重见天日。对着罗夏墨迹图只剩下原始动物性的本能宣泄,诉说着自己在战争中受到的伤痛,流着眼泪怀念隔壁女学生寄来的信,这些都是从纪录片里直接借来的实例。Paul用不动声色的镜头,冷静到残忍的对白,几乎还原了客观纪录片镜头里对士兵状态的捕捉。

主角Freddie Quell即是一个被战争和PTSD毁掉的灵魂:家庭的不幸让他转向大海寻求安慰,却被海上的战争打得遍体鳞伤,已经不再完整的身体和精神让他无法回到一个不知道该怎么接受他的社会:战争结束,他好不容易回到朝思暮想的女孩身边,又被原始的冲动拉回海上;渡轮出发的前夜,因为喝得大醉沉迷酒吧女招待,他没赶上自己的那班船;在照相馆脾气上来了,他可以与无辜的顾客大打出手;在菜地里收割卷心菜,他纵容看上去像父亲的老头喝自己的烈酒,险些酿成送命惨剧;每当Freddie将要获得安定平凡的生活的时候,焦虑不安与偏执又将他抛到文明社会荒芜丑陋的边缘。他就像一条流浪的野狗,在愿意接纳他的人身边获得短暂庇护,但他永远准备着被再次抛弃。这里的剧作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巧妙符号:PTSD就是Freddie对酒精的痴迷。涂料稀释剂过滤酒精是士兵们在战场上学会的制作酒精饮料的方法,片中叫这种原始简单的酒精饮料“poison”,Paul在这里用poison给士兵们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酒下了定义,也给士兵们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创伤下了定义:Freddie在战后所有的溃败,包括他奋力奔跑也无法阻止船离岸远去,女孩在被扯坏的纱窗后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工作没了,无辜的人生命垂危,一切都是因为他从战争中继承带回的poison而起。

当Freddie饥寒交迫,浑浑噩噩登上那艘开往纽约的船,他遇见了第一个没有因为poison抛弃他的人,大师拿着他的酒瓶,接受赞许了他的poison,甚至将他留在船上,愿与他分享这种他自己都觉得苦涩的酒饮。Freddie几乎是立即就感动得死心塌地,将大师视作救世主,任大师摆布,经历他无法理解的课程与实践,交流与惩罚,这种治疗似乎在Freddie身上起了作用,但从大师和妻子Peggy强烈建议将poison从他的身上撕裂去除起,戒断反应,大师家人的排斥和挑拨,还有大师新作品中扭曲和背叛的急转直下,让Freddie开始对整个教会和治疗产生质疑,最终以一种略带喜剧的方式离开了科学教,回到了poison的掌心,Peggy的劝导,大师的尽力挽回都于事无补。正如影片结束与开头照应的镜头一样,Freddie再次躺在沙堆女人旁边,回到了文明世界荒凉的边缘。

因为大师这个角色及其经历是根据科学教创始人L. Ron Hubbard的生平与经历创作的,加之科学教作为争议巨大的邪教/异教,任何对它的影射和参考自然会引起人的强烈好奇,但看上十几分钟,你很快就会回过神来:科学教只是Paul用来加强战后PTSD主题的工具,他并不想揭开神秘的异教内幕,只是想通过时代的滤镜展现出战后社会脆弱的精神世界,以及任何声称可以治愈创伤的手段对社会的吸引力:从纽约到费城,再到凤凰城,甚至远在英国,从海上到陆地,大师的演讲和研讨交流都有着大批拥趸,其中有年轻有为的学生(船上的学生,大师的女婿等),也有上流社会衣冠楚楚的贵人;从一开始的治疗小病大病,到后来在广播上宣传可以治疗战后创伤,这些都折射出社会对疗愈的需求。虽然由于显而易见的问题,这种本身就是畸形的追随也逐渐也失去了理性,演变为强者吸食弱者操控弱者的诡计,向着无法控制的方向跌落:从Freddie心理测验的问题和行为纠正的内容一次次变得有攻击性和奇怪,到大师儿子展现出对大师的鄙夷和不屑,后来大师遭到纽约做东贵妇的起诉被捕,再到最后新教义中can you recall到can you imagine唐突的改变,都在预示着这种疗愈本身从心理暗示到异宗教概念的扭曲。在这个无邪的自助心理治疗滑落至带有欺骗性质的邪教过程中,大篇怼脸的摄影,具有强烈压迫感的特写,大师汗津津的额头,Freddie视角超现实的混乱茫然和他的暴力宣泄,以及Jonny Greenwood创作的以慌乱紧迫的打击乐和神秘阴沉的弦乐为主的原声音乐,无一不是暗黑来临的征兆。

尽管有着复杂和黑暗的一面,在Paul Thomas Anderson眼里,这仍然是一件浪漫的事:人类社会一厢情愿地相信瑜伽,健身,艺术,流行文化,甚至邪教一定可以从战后的精神废墟中拯救自己,却不知道悲剧的结局早就写在宿命之中。There Will Be Blood之后,Paul再次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符号拟人,将两个平行线角色嵌入他眼中的这种一厢情愿的浪漫:作为拯救者的大师,拉住Freddie伤痕累累的流浪灵魂,两人纠结缠绵,相信他们属于彼此,却无法抵抗天命,站在分叉路口,等着命运为他们做一起漂泊抑或是再也不见的选择。他们的交集充满了浪漫:Freddie和大师在船上初见的婚礼上,大师在他耳边轻语,定下专属二人的饮酒暗号,就像童年时代与青梅竹马分享的秘密;Freddie对大师的学说并不完全理解,却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地维护与相信,甚至愿意为他去坐牢(原创剧本中有一场未拍的戏非常动人:在纽约Freddie听了大师吹牛说的下水道藏宝的故事,偷了贵妇家的珠宝和不信大师的信徒一起跑到下水道寻宝,拿出自己偷的珠宝说自己找到了大师的藏宝,维护大师的名誉);处处遭受冷眼的怪人Freddie,他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是古怪的问题,在大师眼里则变成带着奖励和认可的拥抱;大师将科学教灵魂前世的概念套在自己和Freddie身上,相信他们的前世是普鲁士战争最寒冷的冬天里信鸽社遗失的两只气球…只可惜好景不长,Freddie最终也看到了大师事业的阴暗与复杂。在凤凰城,突然有那么一瞬间,Freddie不懂大师演讲的话了,他听到的不再是poison,也不再是自我暗示的疗愈,而是简单粗暴到愚蠢的“新”教义。他放弃了,在大师把他的绳子解开,让他骑上摩托的那一刻,他离开了他的困惑与迷茫,辗转于旧梦之中,等到了大师一通来自大洋彼岸的长途电话,为二人的羁绊做个了结。最终Freddie带着薄荷味的Kools香烟,和大师对坐在异国他乡的书桌前,大师先是带着温柔的微笑说“如果此生不能在一起,来世我会与你兵戎相见”,看到Freddie实在无法挽回之后,他含着泪对Freddie吟唱“我想带你乘上去中国的慢船,让你只属于我”。Freddie看着用诗意唱词表达爱意的大师,也不禁落泪。大师无法为Freddie解毒,Freddie无法为大师奉献,只剩下一句凝在眼里的道别。Paul对这两个失落角色的怜悯和同情,都聚集在这一场戏里。相比于一些批评家声称Paul Thomas Anderson对自己角色的残酷无情,我认为正相反,Paul对自己笔下极端痛苦的角色充满了温柔的包容,如果命运不能给他们美好结局,Paul至少会给他们一刻的光芒。大师会继续在畸形的需求中扭曲,被妻子攥着裤子里的玩意往他不想走的方向走;Freddie会永远在那片荒芜的海滩,在世界的边缘流浪;但至少在大师对Freddie吟唱的这一刻,他们是那两只迷失又重逢的气球,在命运里再次寻到彼此,眼泪折射着怀乡与伤感,带着告别走向天命。

扮演大师的Philip Seymour Hoffman和扮演Freddie的Joaquin Phoenix奉献了绝佳的表演:Philip Seymour Hoffman对角色层次和把握不费吹灰之力,讲学时的气场,受人尊敬的身份背后的欲望,从光明人设到黑暗的转换,以及对Freddie的感情,每一个部分都是实至名归的影帝水准;Joaquin Phoenix除了畸形肢体和疯狂行为这些作为暗黑系方法派演员的基本操作之外,在与大师的多场对手戏中,尤其是最后一场对唱告别,他眼里的不舍和遗憾,比某些过誉的表演要动人百倍。精彩的表演还是要感谢创作角色的Paul,非常佩服Paul,在The Master里他没有任何与观众间的妥协,要求观看的人与愤怒不快沉迷酒精的破碎灵魂产生共鸣,去探索人类内部的毁灭与痛苦,对于我来说,这是The Master真正的大师品格,也让它成为Paul Thomas Anderson最接近大师之作的作品。

The Master原创剧本的结尾,是比影片结尾更加强烈浓重的视觉冲击:Freddie赤身躺在床上,镜头游走在他面前,我们看到Freddie浑身上下盖满了纹身,有海难中能活命最长的鸡和猪,水手们通常将它们纹在身上作为护身符;有奇异的海鸟,有他登上过的每一艘船,彩旗在他皮肤上飘扬,岸边的棕榈树长得那么高,在这些流浪的梦中奇景中间,是“Too tough to die”,PTSD归根结底就是这一句:战争没有杀死他,因为他的生命力太过顽强,但所有的创伤都变成墨水印在他的身上,时刻提醒着他,他为什么还在这里,他痛苦的原因是什么。屏幕黑下来,结尾的插曲Changing Partners也在同样残忍和浪漫的语境里为Freddie的命运做了注解:And I’ll keep on changing partners until I hold you once more. 舞伴来来去去,承诺失落在沙滩上,兜兜转转,他也只能回到这片荒芜的边缘继续跳这支舞,解不了的毒和沙子堆起来的假女人,才是他的归宿。


大师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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