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7-08-15

时时刻刻:The Shape of Your Life

当你太喜欢一件东西的时候，反而难以接近，无法描述。大概我对《时时刻刻》(The Hours)，就是这种感觉。
这部电影，我看了大概已有四五遍，每次都像看得着了魔一样。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写些什么，却每次都不知从何下笔，随即作罢。里面的每一个角色我都太喜欢了，全都值得玩味。或者说，都活着，活在正在进行的死亡里。
影片讲述了三个分处于不同时空的女性的一天：1923年在伦敦郊外里士满中一边休养一边构思小说的弗吉利亚·伍尔夫，1951年在洛杉矶的家中阅读伍尔夫小说《达洛维夫人》的罗拉·布朗，和21世纪初纽约正在准备派对的女编辑克拉丽莎·达洛维。通过平行剪辑，这三位女性的一天微妙地在不同的时空中，经由细碎的片段被串联到了一起。

一、弗吉利亚·伍尔夫

伍尔夫醒来之后，并没有马上梳洗，而是在思考着什么。这时，丈夫回到家中见过医生，医生表示伍尔夫没有恶化。她起来梳洗，下楼和丈夫见了一面，然后表示已有了小说第一个句子的构思，忽略丈夫对自己好好就餐的要求。她看来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状况。随即，丈夫无奈答应让她回到房间中好好写作。“达洛维夫人说，她打算自己去买花儿。”伍尔夫写道。
开头只花了不到四分钟和寥寥数语便交代了许多背景：伍尔夫的健康状况并不好——她经常会失眠、头痛，不定期进食，她长期需要医生。她是作家，她的丈夫莱纳德开了一家出版社。她有一种很阴郁的气质，这可能来自于她的疾病。而我觉得最精彩的是，用了极少的篇幅交代了丈夫对她的浓重的爱意。
我很喜欢情感颗粒度很小的表演。在开头的这场起铺垫作用的戏份中，伍尔夫虽然拒绝了丈夫希望和自己共同就餐的请求，但妮可·基德曼却通过数个眼神表达了自己坚决的意见，但这种坚持并非是对丈夫的冰冷，而更多是出于自我追求优于所有。同样地，莱纳德通过几句短促的问候，和无奈答应让伍尔夫继续工作后的欲言又止，表现了非常典型的英格兰寡言男子的形象。虽然寡言，但是还是能感到他对妻子病情的关心，和希望她能够进行自己喜欢的工作的那种支持。
某天趁着好天气，伍尔夫征得丈夫的同意可以出门散步。她在想，我要杀掉我的主人公，她将会因为某些琐碎的事情而死。随后她的姐姐来访，她和小侄女对一只死鸟进行了一场安静的葬礼。安静地死去使得小鸟看起来更小了，她决定改变书中女主人公的命运。也许是姐姐认为伍尔夫的精神状态更加恶劣了，并不希望带着三个小孩久留，匆匆要离开。伍尔夫非常失落，狠狠地亲吻了姐姐，更多是对目前死水一般平淡的乡村生活的愤怒宣泄。从姐姐的反应伍尔夫明白到，自己的状况并没有在好转。
于是在姐姐离开之后，伍尔夫开始挣扎，并有了在列车月台上全片最为精彩的和丈夫莱纳德的对手戏。一边拼了命地请求，宁可在混乱中再活一小段日子，也不要在寂静中死去。一边出于爱而放手。莱纳德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动人。他已知一旦伍尔夫回到伦敦，就意味着他即将永远失去伍尔夫。但出于爱，他只能放手让伍尔夫选择自己活着的形式。
夜里，莱纳德问伍尔夫，为什么你的书中总是有人要死去。伍尔夫说，死去的人才能令活着的人更好地理解活着的意义。
妮可·基德曼在这部戏中的戏剧张力是三位女主角中最惊人的。我记得第一次看本片的时候，咂舌于这个完美的伍尔夫，觉得不可能不拿奖。一查，妮可·基德曼果然凭借本片斩获小金人和银熊奖。真的是我看过印象最深刻的表演之一。

二、罗拉·布朗

罗拉的丈夫回到家中，为她买了鲜黄色的花朵。她被吵醒，勉强坐直身子，读了《达洛维夫人》的第一句话。这天是她丈夫的生日，而她还是觉得很困乏，吃一顿早餐好像都已经竭尽全力。对于丈夫对自己表达出的关心，罗拉似乎更多是负担和愧疚。罗拉决定打起精神，要为丈夫做一个蛋糕，虽然她一点都不擅长。
罗拉的儿子，也就是小理查德，后文中将知道是女编辑克拉丽莎的初恋情人，似乎比别的小朋友敏感得多，小时候就已经对情绪变动有着分外灵敏的嗅觉。这也算是提前交代了他诗人特质的来源。小理查德问罗拉，是不是我们不给爸爸做蛋糕，爸爸就不知道我们爱他。他静静地盯着妈妈，给看似什么都能做到却唯独不能怀孕的女邻居一个热烈的深吻。他看着驾车离开的妈妈，似乎对将至的不幸有所预感，大喊“不要！”。在罗拉回来接他后，他郑重地告诉妈妈“我爱你”。
这里有两个非常值得玩味的段落，一个是女邻居凯蒂突然造访，另一个是罗拉驾车去酒店企图自杀却改变了主意。
在罗拉做好蛋糕之后，女邻居凯蒂突然造访了。凯蒂是那种自信得有些讨厌的邻居，什么都会，看似善于社交。但聊到罗拉新近看的书中女主人恰恰跟自己表面自信内心脆弱相符时，凯蒂才说出了自己子宫有异物导致无法怀孕，下午就要去做手术却连自己丈夫都并不知情的事实。而在后续的另一个段落中则有交代，罗拉认为只有自己知道凯蒂有可能会消失不见，这对于深陷抑郁的罗拉来说，完全能明白这种一直需要独自承受的巨大痛苦。
这样的话，就比较好揣摩全片最难理解的罗拉对凯蒂的突发的亲吻了。这个吻我认为并不带同性情感的意味，而更像是一种强烈的共情倾泻。她们同样在外人看来都有着完美的生活，但面对着同样难以承受的痛苦。当罗拉亲了凯蒂之后问她不介意吗，凯蒂又再变成那个完美而自信的女主人了，像一个机器似的，只是来请求帮忙照顾小狗，也认为医生当然能治好自己，没有丝毫怀疑。
这个配角的设置是在是太有意思了。
也由于凯蒂的造访，令罗拉萌生了轻生的想法。但当她看完《达洛维夫人》以后，她放弃了死亡，而另选了一条活下去的路。在后面理查德死后罗拉和克拉丽莎的见面有解释，她必须抛弃她看似幸福却令人窒息的生活才能活下去，这和克拉丽莎的段落中，理查德的前恋人路易斯·沃特斯离开他的理由是一致的——“离开他的那一天… 是我在这些年来，第一次感觉到自由。”
朱利安·摩尔表现病态的笑容总是异常到位，和小理查德的配合更是1+1>2。早前看过的一个印象颇深的关于抑郁的TED演讲，里面讲到抑郁不是“伤心低落”，而是令人“失去活力”，每一天都“Much much too much effort”，朱利安·摩尔应该算是无限趋近于我想象中的抑郁，非常到位，彷佛能触摸到一样。

三、克拉丽莎·达洛维

早晨，克拉丽莎发现伴侣萨利出轨了。但是她还是要给自己照顾多年罹患艾滋的初恋情人理查德举办派对，他刚刚获得了诗人最高的成就。她去到理查德的住处，理查德却不希望出席派对，并请求她放手，让他可以选择死去。他尖刻地说道，“达洛维夫人啊，总是用派对的热闹试图掩盖死寂。”当理查德点出他活着只是为了满足克拉丽莎时，克拉丽莎如她女儿所说的一样，因为被说中了事实而倍感恼怒。她自己的生活似乎很琐碎很愚蠢，她觉得自己的幸福在年轻时就随着理查德离去了，剩下的只有零散的生活。
随后，理查德在她面前选择了终止自己的生命。如伍尔夫所说，一个人的死去给了另一人生的启示。当晚，克拉丽莎和抛弃家庭抛弃理查德的“怪物”妈妈，也就是罗拉见了面。罗拉最终选择离开，相当于放弃了死亡而选择了生命，这可能听起来很残酷，但是却是作为人的最基本的选择的权利，对应于伍尔夫回到伦敦迎接终将到来的死亡一样，选择如何活着，是人性存在的基点。
克拉丽莎挣脱掉理查德，也就是青春的枷锁，通过一个吻，以示重新和萨利出发的选择。

---

说实话，虽然说银熊奖当年是三位女主角分享，但是我真的不能满意于梅姨的演出。我一直都不太能理解梅姨的演技，在我看来总是很过火，尤其是和理查德前恋人路易斯的那一场戏，真是让我感到太过夸张且戏剧化。也许是当时没有更好的人选吧，我觉得梅姨每场戏都差强人意，和理查德的两场更是完美被碾压。非常可惜的选角。
很多人认为这是女性电影，但是在“女性电影”一词已然被若干妖魔化的今天，我更认为这是一部从女性角度出发，思考选择活着的方式的电影。三位女主人公都走到了她们人生中的这最平凡普通的一天，和别的日子都一样，却又在一瞬间都不同了。而这一天中所做的选择，绘制了她们活着的方式。伍尔夫选择短暂而狂热地活着，即使最终很快会走向死亡。罗拉选择逃离，获得活着的机会。而克拉丽莎则从前恋人的死亡中挣脱枷锁，重新出发。
这都只是她们所选择的生命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