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年,全球电影产业步入寒冬,影院纷纷关闭,制作陷入停滞。作为欧洲电影中枢的戛纳电影节几十年来首次取消,为艺术电影蒙上了一层阴影。一年以来,全球电影产出尚且不多,遑论令人振奋的佳作问世,而在这种令人绝望的局面下,西班牙电影大师佩德罗·阿莫多瓦最新作品《人类的呼声》可谓提神醒脑的一剂良药。这部半个小时的短片是他导演生涯中的第一部英语片,去年在威尼斯电影节进行了展映,英国著名女星蒂尔达·斯文顿在其中扮演了唯一的角色,奉献了教科书式的绝佳演技。

阿莫多瓦版《人类的呼声》(The Human Voice)改编自法国著名导演兼编剧让·科克托(Jean Cocteau)的同名戏剧作品,讲述了一个女人在电话中得知相爱五年的情人将于第二天与另一个女人结婚,于是陷入极度焦虑与恐惧的故事。1930年,《人类的呼声》在法兰西喜剧院首度公演,此后几十年间,该作品不断被搬上各国戏剧舞台或被改编成电影作品。在电影改编作品中,最著名的包括由金熊奖导演特德·科特切夫(Ted Kotcheff)执导、奥斯卡影后英格丽·褒曼主演的1966年美国ABC电视台版,以及由爱德华多·庞蒂执导、戛纳影后索菲娅·罗兰主演的2014年意大利版。从卡斯可以看出,由于该剧是独角戏,而且剧中角色情绪变化多样,对演员要求极高,所以往往最有实力和名望的女星才敢挑战该作。

不仅是演技,演员本人的情感经历也往往在饰演时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拿英格丽·褒曼来说,其在40年代观看了《罗马,不设防的城市》之后被意大利导演罗伯托·罗西里尼(Roberto Rossellini)深深折服,随后不久便抛夫弃子与罗西里尼私奔,此举也让保守的好莱坞抛弃褒曼,直到七年之后,褒曼才最终得到机会在美国大银幕上复出。然而,恰在褒曼在美国的演艺事业回暖之时,罗西里尼却爆出绯闻,二人的浪漫恋情不久之后即宣告终止。66版《人类的呼声》正是在褒曼复出之后拍摄而成,从中明显可以看到不少褒曼自身经历的影子。索菲娅·罗兰版本同样不乏类似的质素:事实上,导演爱德华多·庞蒂正是她与丈夫卡洛·庞蒂(Carlo Ponti)的儿子,而索菲娅·罗兰与当时已婚的卡洛·庞蒂在正式踏入婚姻殿堂之前也是历经大段艰难长跑,此间不乏像加里·格兰特这样的好莱坞男星对其倾慕不已,并与之产生了火花四射的爱情。一句撕心裂肺的台词,时常折射出演员本人一段悲伤往事,正是这种情感上的真实,使得上述两版《人类的呼声》足以击中观众产生共情。

如果说这两个版本当中,女性在情感关系里的地位处于绝对的劣势——她们无论如何恳求都无法挽回一个“负心的男人”,那么阿莫多瓦的版本则对这种传统的权力关系和价值构成了极其有力的反拨和颠覆。这一点从选角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主角蒂尔达·斯文顿本身就是具有中性色彩的,甚至可以说是当今最中性的演员之一;我们也很难具体判断电话另一头的爱人到底是什么性别,片中对恋人性别的唯一提示可能来自摆在床上的西装,但究其款式也很难确定就是男装。对比之下,另外两个版本要不然就是提示具体的年代背景,要不就是直接给出一张被女主角撕成碎片的男性照片。对主角性别和性向的刻意模糊使得阿莫多瓦版《人类的呼声》具有明显的酷儿属性,同时也让这部作品变得更加抽象起来,可以说是三个版本中唯一能够将“女人的呼声”拔升至“人类的呼声”的一部作品。

不仅是在有意淡化性别色彩,阿莫多瓦的版本也塑造了一个与前两个版本非常不同的女性形象。事实上,斯文顿所饰演的这个女性是坚毅而勇敢的。尽管阿莫多瓦版《人类的呼声》也让女主角用大量时间挽留爱人,体现出情感关系中人的脆弱与多情(这方面来看,阿莫多瓦对让·科克托原作的改编极其有限),但在短片结尾,斯文顿一把火点燃了整个住宅布景,“爱之火”既是强烈情感的象征,也意味着一段关系的毁灭与终结。接着,斯文顿大步流星地从黑暗中走出到现实世界,并跟爱人的狗对话,表示以后她自己将成为它的主人,告诫小狗要习惯没有之前主人的生活。这样一个建立主体性的精悍段落,与前两个版本结尾所呈现的在空房间中独自痛苦心碎、度过漫漫长夜的女人相比,实现了完全相异的表达。不仅如此,片中还出现了一个其他版本当中从没出现过的意象——斧子。作为一种力量的象征,斧子展现出了一种决绝的、一刀两断的姿态,也体现出这个时代对女性主义和同性平权日益强烈的呼唤。

从内核上,最新一版《人类的呼声》无疑是被“阿莫多瓦化”的,而从视觉上看,这一版毫无疑问也具有阿莫多瓦一贯的风格和特点,无论是家居内饰还是一些道具,都是红黄大暖色,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其中一个镜头里,阿莫多瓦给出一捧红色和黄色药片的大特写,对这些药片的强调固然是其他几个版本中都没有的,而这种强调与其说是在强调自戕的情节,不如说是在强调鲜明的影像。从这里,我们可以管窥阿莫多瓦版《人类的呼声》的作者性,也可以感受到其作品高度的视觉化。事实上,《人类的呼声》这一戏剧作品在影像化过程里不得不解决的棘手问题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那根难缠的电话线,它非常限制演员的发挥,让没有办法自由走动,因此也限制了导演的场面调度,很容易让作品失去动感。

非常有趣的是,三个版本在这个方面采取了三种完全不同的解决办法。爱德华多·庞蒂的版本使用了大量空镜和闪回镜头来制造怀旧舒缓的氛围,平衡调度上的平庸和空白;使用较为常规的摇镜去展现生活场景,并以全景镜头展现人与空间的关系,广角之下,时年80岁的索菲娅·罗兰显得异常孤独。特德·科特切夫这一版虽然也被电话线掣肘,但场面调度比意大利版高出一筹,他非常聪明地将空间上的限制逐渐转化出一种“牵绊”“束缚”的意味。科特切夫还将主人公的面部特写“固定”在标准画幅中并频繁进行剪辑,用各种仰拍和俯拍等非常规机位营造出一种不安的气氛,以此来表现女主角情绪的起伏不定。尽管是一部为电视台拍摄的短片,科特切夫仍然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之下做到了最好,拍摄了一部水平高超的电影(也是三个版本中最长的)。

虽然如此,阿莫多瓦版《人类的呼声》仍然是这其中最为大胆的,其影片中常见的极高的情感浓度和烈度也与他大开大阖的场面调度高度匹配。在片中,阿莫多瓦让蒂尔达·斯文顿戴上了AirPods无线蓝牙耳机,于是把电话线带来的空间限制彻底取消。斯文顿可以在整个房间之中徘徊,人与空间的对比更加强烈,情感的宣泄也更加有效;与此同时,去掉电话线的人物更像是自言自语,孤独的状态也得到进一步强化和凸显。更关键的是,阿莫多瓦完全不惧怕让摄影棚暴露的观众眼前,让演员在布景里里外外游走,对着阳台外的空虚嗔痴发狂;他将摄影机当作探头深入到布景之中,用镜头“折叠”出一个完整、透明的,传统戏剧无法企及的剧场空间。简而言之,在整个布景以及蔓延到周围的黑暗的剧场环境里,一切皆是虚幻,唯有情感是真实的;演员传递出来的“呼声”也再一次摆脱了具体的空间,通过假定性抽象到更为宽广的时空和艺术形式之中。

当然,阿莫多瓦之所以选择在当下这个时刻改编《人类的呼声》,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片中这种人的孤绝状态暗合了疫情之下人类各自隔离的生存处境。毕竟,无论布景中色彩如何艳丽明亮,在它的外面还是一个更大的混凝土罩子,黑暗不请自来,抑郁无法摆脱。随着结尾一场大火的蔓延,电影的布景化为灰烬,戏剧和文本也在斯文顿走入光明的脚步中成为虚假,人类最终还是要投入到真实的生活中去,要在对爱的痛苦记忆中勇敢地前进。这是疫情之年阿莫多瓦最有力的呼吁,而这版《人类的呼声》也是在《痛苦与荣耀》这样一部书写人生无奈感的作品之后,一部形式和内容上都让人感到力量勃发、酣畅淋漓的作品。


人类的呼声The Human Voice(2020)

又名:人声(台) / 人之声 / 人类的声音 / La Voz Humana

上映日期:2020-09-03(威尼斯电影节) / 2020-10-21(西班牙)片长:30分钟

主演:蒂尔达·斯文顿 阿古斯丁·阿莫多瓦 Miguel Almodóvar Pablo Almodóvar Diego Pajuelo Carlos García Cambero 

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 / 编剧:佩德罗·阿莫多瓦 Pedro Almodóvar/让·科克托 Jean Cocte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