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比利亚之夜》的结尾,卡比利亚失魂落魄地走在黑夜的大路上,一帮善良的陌生人载歌载舞簇拥着她,她的笑脸上落下一滴黑色眼泪。天使降临一般的光辉时刻。

但那不会是现实,这部影片也被认为是新现实主义的终结之作。同时更可怕的现实是,生活还在继续。

导演帕索里尼是《卡比利亚之夜》的编剧之一,在这部可以看作《卡比利亚之夜》续集的作品里,她成了罗马妈妈,同样爽朗,依旧爱笑。她的儿子即将成年,她正为她眼中宝石般的儿子奋斗,争取更好的生活。她得卖力地摆摊,用可以去唱弥撒的声音叫卖,她教他跳探戈,因为那更符合上流的审美,她偶尔使些坏脑筋,给儿子谋得一份安稳的工作,送给他一辆锃亮的摩托车。后来只是看到他在餐厅端着盘子,流畅而得意地穿梭在餐桌和人群之间,她为他欢呼,喜极而泣。多么容易满足的妈妈。

但这点满足转瞬即逝。最后当她得知儿子的死讯,推开窗户时怔住了,那些高楼和教堂离得那么远,它们其实一直如此遥远,她却仿佛是今天才看到似的。以前她大概只看着远处,心驰神往之,现在她终于看到那刺眼的鸿沟了。她跑了十几年,以为能跑过去,终于把儿子带进城市落脚,以为摩托车能载着她过去,儿子明明能把摩托车开得飞快,但摩托车还是落到了别人手里。其实她早该知道,儿子终日只能在那片断壁残垣之间玩耍,无处可去。生活好像是会变好,想想之前的房子,窗外是坟墓,现在好歹是绿意森森的废墟,但是她过不去,既然她过不去,坟墓或废墟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夜行,费里尼镜头下的卡比利亚遇到了为她歌唱的陌生人群,而罗马妈妈和过客们的推心置腹,讲述婚礼上被警察抓走的新郎,一代又一代走不出阶层命运沦为了小偷,“如果他们有钱,他们也是良民,究竟是谁的错?”他们没法给她任何回答或宽慰,朋友给她的酒也只让她胃疼,越发悲痛欲绝。她想不明白,只能问天: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是,而你是万王之王?

儿子艾托里多像贾樟柯镜头下的小武,终日在街头晃荡,无处可去。在片头母亲第一次看到他,他坐在旋转木马上,一个百无聊赖的小孩。在罗马,他经历了友情和爱情的双重失去,受不了母亲的欺骗而与她决裂。最后濒死的艾托里说,我要回Guidonia,这里太冷了,让他们放了我吧...当罗马妈妈想无所顾忌地一往无前时,艾托里却想回到故乡,回到过去。此时正在家中的母亲喃喃自语,我可怜的孩子,独自来到这个世界,独自长大,像一只小麻雀... 何止于此,他还得独自死去...

艾托里对布鲁娜的迷恋也是对父母人生的重复,艾托里和父亲一样也是小偷,和布鲁娜的儿子一样多病,和偷自行车的人们一样,本片或许也可以被叫做罗马妈妈们。

帕索里尼曾说,“新现实主义是复制生活,利用长镜头、段落镜头来制造一种真实日常生活的韵律,但我不要对生活进行再现,我要的是解构再重建生活。” 可能也是为什么和新现实主义气质浓厚的前一部作品《乞丐》相比,结尾不再是扑倒在大街,而是不被见证的孤独死去。本片中艾托里的生命终结显得不那么突然和意外,甚至有些漫长,镜头多次扫过艾托里的身体和苍白的脸庞,见证他走向死亡的过程,那必然的受难的宿命。像他的母亲只能质问苍天一样,他的双眼直直地瞪着一方天空。这里没有费里尼作品里神迹闪现的悲悯和抚慰人心,只有对宿命的残酷质问和真实揭露以及对片中人物近乎决绝的关怀和爱意。

马可穆勒在映前导赏中介绍说,男主演是真正的小混混,在拍摄本片过程中曾被抓去坐牢,等他出狱后才继续电影的拍摄。

在去年的意大利电影大师展看了两部帕索里尼的作品,感慨他真是一位心中有大爱的真communist。从他的神话改编作品来看,总觉得他是位至真至纯的忠实教徒,作品中指涉宗教更多导向被物质裹挟的现代社会里的宗教的无力和扭曲,而非针对宗教和神话本身。他崇拜基督,也相信神话曾经是人的真实体验。今年的影展是他的主场,结合时间线整理作品线,他的作品愈加散发出疯狂和绝望的气息,不禁感叹最悲催的可能都不是宿命本身,而是认清了命运的真相,即使他没有被害,也许也会选择自我毁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