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1-08-08

零用钱:《零用钱》电影剧本


《零用钱》电影剧本

文/〔法国〕弗·特吕弗

译/李湄

多年来,我一直对儿童的真人真事感兴趣:剪报,友人讲的事,自己的回忆,都是满足我好奇心的来源。《零用钱》本来是一本短篇故事集的题目,后来我决定把它改为一个剧本。为了不致拍成一部零零星星分段的影片,我把这许多故事的情节和人物以一种集体纪事的形式编织起来。

《零用钱》的故事发生在蒂埃城,时间是学年的最后一个月。高潮是八月,在一处夏令营里。

《零用钱》介绍了十几个男孩和女孩,他们的经历——从第一次吮奶瓶到第一次接吻——反映了从婴儿期到青春期的不同发育阶段。

影片中所有小演员都是初次上银幕,他们来自巴黎,克勒芒斐龙和蒂埃。家长和老师等成人角色由不知名的演员扮演,因为在一部描写儿童的影片中,真正的明星应该是儿童时代本身。

在故事展开的过程中有二百多个小孩的面孔出现:一个班有三十五个学生;另一个班有二十五个;幼儿园有四十个孩子;最后,夏令营里有六十个男生,六十个女生。

对于一部描述集体的影片,很难用简短的语言作出概括,因此,我想求助于三位我敬佩的艺术家。

他们是写出了《做祖父的艺术》一书的维克多·雨果,创作了二百五十首同样有水平的流行歌曲的夏尔·特莱,以及既宽容又严厉的欧恩斯特·刘别谦——我认为他们是三位童心未泯的诗人。

孩子们有办法使我疯狂,

我宠爱他们并受他们愚弄。

——维克多·雨果

孩子们星期日很无聊,

星期日孩子们很无聊。

——夏尔·特莱

笑的机会是永远不会被人忽视的。

——欧恩斯特·刘别谦

这三段话便是我们,苏珊·希夫曼和我,在准备采用零用钱,在选择情节及其处理方法上的指南。问题是要让观众笑,但不是笑孩子们,而是和孩子们一起笑,亦不是笑大人,而是和大人一起笑;这样,我们就得在严肃和幽默之间找出一个微妙的平衡。

希尔维不听话,不能去饭店;里夏尔把理发的钱借给了两个朋友;奥斯卡不肯说话,宁愿用吹口哨来表达思想;布鲁诺不愿用“正确的声调”来背诵阿巴贡的台词;格里戈利从楼上的窗户掉下来;帕特里克爱上了同学的妈妈;于连在家里受虐待;玛蒂娜在夏令营初次接吻。《零用钱》显然是由许多小事编织而成,但是,请记住,在儿童的世界里是没有小事的。

孩子们认为大人的世界是个不受惩罚的世界,大人什么都可以干。一个大人可以笑着告诉他的朋友,他开汽车时如何撞到树上把车撞坏;然而一个孩子在擦碗时打碎一个碟子就觉得这是犯罪,因为他分不清事故和犯罪之间的差别。

孩子们既需要保护,又需要独立,他们往往不得不忍受大人的无理要求,从而不得不进行自我保护,使自己强硬起来。我要强调其中的区别:不要变得执拗,但要变得坚强。

这就是苏珊·希夫曼和我想在《零用钱》里表达的思想,但我们力图避免板起面孔说教。我们的剧本有些段落好笑,有些段落严肃,有些纯粹是想像,有些则直接取材自严酷的新闻报导。组合在一起,应使它们得出这样的看法:儿童时代有时带危险性,不过它得天独厚,而且也很顽强。孩子创造生活;他东撞西撞,与此同时增强自己全部抵抗力。

最后,也是本片之所以存在的原因,显然是我从来不倦于和孩子们一起拍片。一个小孩在银幕上无论做什么,看起来都像是第一次做,而这正是那些在变革过程中经常采用新人的影片具有很高价值的原因。

1976年2月

一、法国正中央

公路和村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有个四方形的场地。中间立着一块圆柱形小石碑。石碑上刻着:此处是法国正中央。

十字路口的一角,有幢蓝色的小楼。这是一家商店。正如一般乡间小店,它出售棉布,糖果和文具用品。

商店的橱窗上写着几个大字:法国的中心。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拿着明信片走出商店。这是一个金发小姑娘,穿着红白两色的维希格子布上衣。她跳跳蹦蹦地跑到十字路口中间的地方,站在石碑前,在印着这个石碑图象的明信片背后写道:

“亲爱的拉乌尔:

我和爸爸在旅行。我们来到布吕埃尔·阿里尚。这里是法国的正中央。我第一次去夏令营度假。希望那是一个男女生混合的夏令营。

爱你的表姐 玛蒂娜”

玛蒂娜把明信片投入信箱。于是,这张明信片便到了蒂埃城。

蒂埃城里阳光灿烂。这山城像是贴在中央高原脚下的一层外壳。条条街道都是斜坡,有些甚至就是石阶。不管你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孩子。从火车站到大街,在旧城马路和穆蒂区的罗曼大桥,处处都有孩子跑来跑去;十来个孩子刚消失在拐角,又有七八个由小巷钻出来。每次总有一个比较小的孩子跳跳蹦蹦跟在后面,就像动画片里一样。

天气真是好极了。难道这么好的日子还要关在四面墙里?可惜,回答是:要。现在,我们来看看蒂埃城公立小学的低年级教室。

一位男教师正逐字地念地理课文,让学生听写:

“土壤又干又硬,数不尽的河流湖泊……”

从布吕埃尔·阿里尚寄来的明信片插在拉乌尔的课桌缝上。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它。

里歇先生发现了,停止了听写。

“拉乌尔·布里盖,你没有听写。你在玩什么,拿过来。快!”

拉乌尔站起来,垂头丧气地交出那被老师当场捕获的罪证。老师接过明信片一看,脸上露出了笑容。

“啊,我认得那村子。那是布吕埃尔·阿里尚!”

拉乌尔看到老师的表情,顿时放了心。他抬起头站在黑板前听老师说:

“我给你们讲讲:这是一个小镇,更确切地说,是个村庄。它位于法国正中央,因此人们在那里立了一个石碑。你们看,明信片上就是这个石碑。”

里歇先生举起明信片给全班同学看。大家都探身往前,想看得清楚些。

老师给学生看图片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它背面玛蒂娜写的字,不禁笑起来。

“真有趣。现在我把明信片上的地址写下来给你们看看。”

他用大字在黑板上写下那地址,边写边念:

“拉乌尔·布里盖

贝朗瑞公寓

蒂埃

多姆山省

法国

欧洲

地球”

写到最后一个字,粉笔突然折断,引起孩子们一阵笑声。里歇先生转过身问道:

“班上有谁去过布吕埃尔·阿里尚?”

一个学生举起手,老师示意他到前面来。

“洛朗·里弗尔,来给大家讲讲。”

洛朗取代拉乌尔站在黑板前。他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脸上总带着笑容。

“我去过布吕埃尔·阿里尚。我爸爸是个理发师,他们那些理发师一起在那里聚会。”

里歇先生纠正他:“理发师代表大会。”

同学们很有兴趣地听。不过,听到洛朗最后说的几句话,大家又笑起来。

“他们大吃大喝,吃了整整一中午。我无聊极了,就自己跑到公园去了。”

显然洛朗对于那次“法国正中央”之行已经没有多少可说了。里歇先生问别的同学:

“还有谁去过布吕埃尔·阿里尚?”

一个棕发,有一双滴溜乱转的眼睛的机灵孩子从后排站起来。

“我,老师!”

这是马蒂厄·德吕卡。他的八岁的弟弟弗朗克·德吕卡坐在他前面一排。因为里歇先生的班由两部份组成——初小一年级和二年级。

“你去过,马蒂厄?好,跟我们讲讲吧。”

“我没有去过,老师。”

“那你为什么举手?”

“因为黑板上写着‘蒂埃,多姆山省’。可是现在应该写‘蒂埃6330!’”

马蒂厄卖弄了自己的知识,十分得意。

老师也无话可说。——

“嗯,好吧,起码你知道邮政编码。”

有人敲教室的门。这扇门的上半部是两块带花纹的半透明玻璃。

里歇先生过去开门。一个少妇站在走廊上。她的棕色卷发剪得短短地,虽然穿着直身罩衣,仍掩盖不住她有孕的身形。她有点不好意思。

同学们正想踮起脚看,里歇先生制止他们:

“坐好!”

他压低嗓门问她:

“丽迪,你来做什么?”

“今天早晨你忘记留下钥匙。现在搬运工人来了,正等着搬家具。”

里歇先生在门口衣架上的外套口袋里掏钥匙,丽迪忍不住好奇地望了望班上,同学们也好奇地望她。

老师找到钥匙,交给丽迪。

丽迪把钥匙放入钱包。她的丈夫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同学们,决定掩上教室门,低头吻丽迪。孩子们透过玻璃窗看见这一幕,嘻笑着互相以肘相碰:瞧,老师吻他的太太。

课间休息。孩子们在院子里又叫又闹,推推打打。

马蒂厄坐在角落,被几个同学围住。他朗诵自己编的一首韵律诗:

“你看见我啦。你这鳕角头?

你还会看见我的,老鼠头。

在我的阳台,大粪头,

在我的家里,羚羊头。

卢·马比弗,公牛头,

卢·马索乌,小牛头!”

课间休息结束,该回教室上课了。

二、阿巴贡的独白

现在我们来到高年级教室。从门缝往外看,可以看到里歇先生在上楼,他的学生跟在后面。而帕蒂小姐这个班的学生早已规规矩矩坐好了。她正站在黑板前,一边写一边大声读出来:

“《悭吝人》,莫里哀著。”

一个迟到的学生出现在门口。他悄悄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想逃过老师的斥责。

可是,帕蒂小姐的眼睛好像长在脑后,她没有回头,冷冷地说:

“好啊,福日里,又迟到啦?”

说完接着念黑板上写的:

“阿巴贡的独白,第四幕,第七场,第十五行。”

福日里回到自己座位,打开书包,拿出《悭吝人》的讲义,找到指定的那段。

帕蒂小姐开始检查作业。

“德蒙索,你来给我们念念《悭吝人》。”

“我还没搞懂,小姐。”

“还没搞懂,什么意思?过来!”

德蒙索是个十二岁的男孩,留着整整齐齐的金发,脸上透着机灵。他走到老师面前满不在乎地说:

“我还没有背熟,小姐。”

“胡闹!”

她大声问全班:

“我给你们留作业了没有?”

尽管德蒙索向他们挤眼,同学们还是作了肯定的回答。

“你们背熟《悭吝人》了吗?”

大家又齐声答道:

“背熟了。”

德蒙索灵机一动:

“啊,可能上一堂课我请假了。瞧,我连讲义都没有!”

有同学在下面帮腔:

“对,他是病了。”

帕蒂小姐从教桌里取出一份讲义给德蒙索:

“给你五分钟时间准备。我先问别的同学,过一会儿再问你。”

背诵开始。帕蒂小姐对学生的成绩不大满意:有些同学即便背得滚瓜烂熟,但也毫无感情,念得死死板板。尚塔尔·帕蒂不高兴了。

学校空空的院子里,只听见一个又一个阿巴贡在绝望地叫喊,好像电台在广播业余文艺爱好者的演出:

“捉贼!捉贼!

捉凶手!捉杀人犯!

法官啊,公道的天老爷!

我完啦,我叫人暗害啦!”

一个棕发男孩站在院子中间四处打量,似乎想了解一下周围的环境。他手里夹着一个破旧为书包。校工杜里看见了,上前问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孩子?你是来上课的吗?”

男孩不回答。

“你怎么进来的?有人带你来吗?该不是从直升飞机上跳下来的吧!”

还是不回答。

“你是聋的?哑的?”

男孩一句话不说,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校工。杜里先生展开来看。

“噢,原来是市长办公室叫你来的。现在己经是六月中旬了,他们还送新生来入学!好吧,我带你去见校长。”

杜里领新生到院子尽头的校长办公室。敲敲门,没有人应。

“校长不在。市长办公室没有给你开别的证明?”

校工望着男孩,猜他大约几岁,然后对他说:

“走,我们去见里歇先生。”

他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教室大楼。

在帕蒂小姐的班上,现在轮到德蒙索背《悭吝人》。开始他背得不错,可是背了几行就停住了。两眼望着天,似乎上天会赐给他灵感。

帕蒂小姐对他说:

“你看,读五分钟就可以背出几行,如果你昨天花一点时间,就会比现在背得多些。好吧,坐下……卢亚尔,你来背诵。”

布鲁诺·卢亚尔至少有十三岁半了,看起来比其他同学成熟。可是他的背诵却不能令人满意。他慢吞吞站起来,像背流水账般地背诵阿巴贡的独白,好像根本不懂它是什么意思。帕蒂小姐大为不悦。她叫布鲁诺再背一次,背到第三次,还是没有改进。她甚至亲自朗诵一遍,让他明白她的要求。还是白费力。然而帕蒂小姐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猎物。

“好吧,也许你觉得自己很倔强,可是我也是很倔强的。没关系,我们有一上午,一整天的时间……反正你必须把它念对。好,再来一次。它并不那么难。

“捉贼!捉贼!

捉凶手!捉杀人犯!”

布鲁诺又无精打彩地念起来。当里歇先生领着那个新生进教室打断了他的背诵时,他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里歇先生把那新生介绍给帕蒂小姐。

“对不起,帕蒂小姐,这是于连·莱克卢。他是个新同学,上我的班超过年龄,所以我把他带到你这里。”

帕蒂小姐指指教室后排的一张课桌:

“那里有个空座位,你去那里吧。”

于连·莱克卢在同学们好奇目光下目不斜视地走到教室后排。两位老师低声交换意见:

“奇怪——为什么校长不通知我?准是弄错了。”

“我也不懂,是校工把他带来的。他给我一张市长办公室的条子……”

于连坐在最后一排,正好在布鲁诺后面。布鲁诺回头看看他,问道:

“你住在哪里?”

“米洛区。”

“那边除了工厂没有住家啊。”

“当然有了。我就住在那里。”新生耸耸肩。

两位老师决定去找校长问个究竟。帕蒂小姐指定一个同学“负责全班”,然后和里歇先生一同走出教室。

房门刚关上。布鲁诺·卢亚尔就从座位上跳起来奔到门口。当他确信老师已走远,便神气地向全班宣布:

“现在,我给你们表演阿巴贡!”

反正老师不在,目的只在逗同学们开心,布鲁诺便毫无拘束地充分发挥他的才能,把阿巴贡这个人物演得活龙活现,简直可以跟喜剧演员夏尔·迪兰比美!他弯着腰,垂着头,在课桌间蹒跚而行,痛苦地喊道:

“捉贼!捉贼!

捉凶手!捉杀人犯!

法官啊,公道的天老爷!

我完啦,我叫人暗害啦!

我的脖子让人割断啦,我的钱让人偷走啦!

谁能干出这种事啊?他跑到哪里去了?

他在什么地方?他躲在哪里?”

布鲁诺在教室里转来转去,作出各种姿势,又哭又叫,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里歇先生和帕蒂小姐穿过院子时,听见从教室窗口传来的布鲁诺的声音。里歇先生惊奇地问道:

“他们念得真不错。你教他们戏剧课?”

帕蒂小姐心里也感到诧异,但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嗯,班上有些学生挺不错的。”

校长已经回到自己办公室。两位老师问他新生于连·莱克卢的事。

校长柏柏尔先生简要地说:

“那个新来的小孩?让他上帕蒂小姐的班吧。是市长办公室介绍来的,他们要求让他读到年底……嗯,我们知道就行了,不必对外说,我猜想这可能是个社会问题……”

三、于连,帕特里克和里弗尔太太

埃蒂城较低处有片荒地。荒地中有间孤零零的小木屋。木屋破旧发黑的外墙衬在绿草地上显得很不调和。这就是米洛区。米洛是“墙”的意思。

“新生”莱克卢登上木屋摇摇晃晃的木台阶打算进星。帕特里克·德蒙索放学经过,看到于连,停下了脚步。帕特里克对这幢破木屋和于连在这里出现显然感到意外,因为他原以为这里是没有人家的。

于连未能进屋,大门看来是锁上了。于是他转身扛来一把破梯子,把它靠在木屋前,然后理所当然地顺着梯子爬上去,从二楼半开的气窗进屋。

帕特里克继续往前走。他和瘫痪的父亲相依为命,放学的路上要顺便采购食品。

回到家,父亲指给他看早晨他忘记带的购物单。不要紧,没有购物单他也记得该买什么。他把包提进厨房,拿出油,糖,面包和苹果。

德蒙索先生靠轮椅活动,轮椅前面的小桌上有一本翻开的书。看起来他还很年轻,壮实的体格使人想起美国电视系列片《铁汉子》中的那位瘫痪的侦探。

在城里另一个区,里歇先生班上的学生里夏尔·高尔弗耶夫也放学回家。走到副食店门口,里夏尔遇到妮柯尔·费利克斯。她一手抱着不到两岁的儿子格雷戈里,一手挽着菜篮子。妮柯尔和里夏尔同住在一幢楼里,互相认识。她请里夏尔先把格雷戈里带回家,她还要买些东西,就抱不动格雷戈里。里夏尔很轻松地把格雷戈里带回到让·扎伊公寓。

楼前有辆货车正在开动,路旁放着一些家具。里夏尔和格雷戈里上到三楼,才知道原来是里歇先生搬到这里来了。他将和里夏尔住同一层。

里歇先生和丽迪第一次见到格雷戈里。

“这小家伙是你的弟弟?”丽迪问。

“不是。他住在九楼。他妈妈让我把他带回家。”里夏尔答道。他对于承担了这个任务感到很自豪。

夜幕降临蒂埃城。

第二天早晨,帕特里克对昨天下午所见的事仍充满好奇,因此,在上学的路中经过那片荒地时便留意了一下小木屋。不用说,木屋里确实住着人:于连·莱克卢正由那里出来。他像昨天一样穿着那件过于肥大的蓝白横条运动衣,手中夹着旧书包。看来书包不重。他走了几步,停下摸摸书包,想了想,转回木屋。

大门肯定是从里面栓上了,因为于连又像昨天一样打不开门。他开始敲门。一个恶狠狠的女人声音叫道:

“干什么?”

“我忘记带课本了。”

楼下门上的小窗开了一条小缝,扔出两本书,落在于连脚下。

“拿去!”

于连捡起书,走出二十多步,确信屋里的人望不见他,才打开书包把书塞进去。这时,书包里露出他怕人发现的东西——一个打破的碟子。

路上于连停下来和一个穿蓝色工装裤,年龄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徒工搭讪。小徒工正忙着弄他的自行车。

“早。你的自行车坏了?”

“没坏。只不过链条掉了。”

小徒工把自行车倒转还原,推着车和于连一同走。于连趁机问道:

“昨晚有没有看电视?”

“当然看了。”

“看哪个节目?”

“美国系列片《科伦坡》。”

“讲什么的?”

“讲破坏赛车的故事……”

显然于连问那小徒工的目的,是为了逐句套出自己没有看过的那部系列片的全部细节。

然后于连上学去。在拐弯处,他偷偷掏出书包里的破碟子,扔进开着盖的阴沟。破碟子落到阴沟底裂成几片,砰砰作响,阴沟里响起一片回声。

学校旁边教堂的台阶上,几个男孩正在讨论他们的零用钱:谁有多少钱,买了什么东西……还有一群较小的孩子也在那里。其中那个金头发大眼睛很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名叫希尔维。马蒂厄的弟弟弗朗克一心要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为此简直不择手段。他的示爱方式颇带侵略性:

“听说你是在垃圾桶里捡出来的。”

希尔维是个头脑清楚的女孩,她严肃地回答:

“不对。我是在土伦出生的。”

弗朗克赖皮地说:

“那就是在土伦的垃圾桶里捡到的。”

传来学校的铃声——该走了。他们不慌不忙地相继站起来。

学校门口,洛朗·里弗尔千方百计摆脱送他上学的妈妈。她问:

“你没有忘记什么吗?”

“没有没有,没有。行啦,妈妈,你怎么还不走?”

“你为什么不让我送你到教室?”

“不。你马上回家。”

“你为什么不愿让我看看你的学校?你知道我想……”

“不!不!”

“好吧,洛朗。那么。跟我说再见……让我亲亲你好吗?”

里弗尔太太是个美丽的,身材修长的金发少妇。儿子尴尬的样子似乎令她觉得很好玩。她抱住洛朗亲了很久。

洛朗如此勉强地接受的这个亲吻,如果换了帕特里克·德蒙索,刚才真是求之不得的。他呆呆地站着,欣赏美丽的里弗尔太太,直到她转身离开时才恭恭敬敬地向她问好,然后一直目送她到看不见为止。

一群学生还在院子里谈论昨晚的电视片《科伦坡》。于连也在其中。听到他绘声绘色地谈破坏赛车的情景,你完全不会想到他家里根本没有电视机。

离这群学生不远的地方,里夏尔·高尔弗耶夫正骑在马蒂尼的肩上,用一个大望远镜在看马蒂尼指给他看的东西。里夏尔一边看,一边梦呓般喃喃地说:

“我发誓……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妙的事。”

两个男孩偷看的是邻近楼房的一个窗户。透过玻璃隐约可见一个褐色头发的漂亮女人在洗淋浴。

校工杜里打断了这场戏。

“喂,你们拿着那玩意儿做什么?”

“这是我爸爸的望远镜。”里夏尔以他一贯的简明方式回答。

“这倒是可能的。不过你们不应该把它带到学校。应该放在家里。”杜里先生说完走了。

院子另一边,一群男孩在打打闹闹。唯有于连独自坐在屋檐下不知在想什么。校工轻轻走过去。

“莱克卢,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跟同学玩?”

“行啦,行啦!”于连不喜欢别人过问他的事。

最后,院子空了,教室满了。该干正经事了。

四、帕特里克与大钟竞赛

我们回到高年级教室。现在是下午接近放学的时候。“还有十分钟就下课了。”帕特里克心想。他两眼望着窗外,看挂在院子墙上的大钟。

但帕蒂小姐决心要她的学生学习到最后一分钟。

她在黑板上写:“复习15世纪到18世纪的重要纪念日”。写完转过身来提问:

“法里布!1572——”

“圣·巴托罗缪受难日。”

“1610——”

“亨利第四去世。”

“1645?”

“签订威斯特发里亚条约,阿尔萨斯划归法国。”

法里布真不简单。现在大钟指针已经走到四点二十四分。

帕特里克很紧张。幸好帕蒂小姐叫了另外一个同学。

“克拉盖尔!1685——”

“路易十四撒销南特赦令。”

“1763——”

“签订巴黎条约。丧失印度和加拿大。”

长针又跳了一下,指在四点二十六分。帕特里克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这么紧张,别的同学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莱克卢!”

莱克卢倒是一点儿也不紧张。原因很简单——他睡着了。帕蒂小姐对此並不欣赏。

“莱克卢!抱歉叫醒你。你好像有点萎靡不振。我想你一定不懂什么叫做‘萎靡不振’吧?”

事实上随你怎么说莱克卢都没关系。可帕蒂小姐从来都是不依不饶的:

“你要是看上去萎靡不振,也就是说,看上去一副倒霉相,就像现在这样!好吧,我们请别的同学回答……”

大钟指到四点二十八分。

如果现在被叫起来那才冤呢,帕特里克想。他屏住呼吸——

“雅拉!1492——”

帕特里克又有了盼头。

“嗯……克里斯多弗·哥伦布发现美洲。”

“1515——”

雅拉答不出。旁边的同学提示:“法兰西斯一世在马里尼安获胜。”

雅拉自以为得救,不料帕蒂小姐立刻打断说:

“对,没错,不过你是刚刚才听到的。”

四点二十九分。再过一分钟就行了……

“德蒙索!1655——”

完了!帕特里克继续坐着,两眼盯着大钟,决心来个拖延政策。

“快,德蒙索,听见我说什么吗?”

帕特里克下定决心不站起来,他仍然望着大钟。

“德蒙索,请你站起来。”

他只好站起来,但视线仍不离开那个该死的不肯移动的长针……

“德蒙索,这是刚刚才问过的问题。眼睛望着我,听见吗?望我。”

还不到四点三十分?!不可能!一分钟只有六十秒呀!再坚持一会儿就行了。

“天呀,德蒙索,你是聋了还是怎么的?没听见我在问你吗?”

老天不负有心人。长针终于跳到四点三十分。下课铃响了,德蒙索得救了。

帕特里克·德蒙索心中大喜,但表面上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望着帕蒂小姐,举起双臂,好像在说“我有什么法子呢”。然后他和同学们一起跑出走廊,跑到远离教室,远离这一切的地方。

五、于连古怪的家

于连坐在那间古怪的房子的台阶上,鼻子几乎扎进书里。

帕特里克受好奇心驱使向他走去,但装出偶然遇见的样子。

“你在做什么?”

于连闷闷不乐地答道:

“准备明天的功课。”

于连明白,帕特里克其实是对这间木屋感兴趣,因此不大高兴。

“你看什么?家里没有人。我忘记带钥匙了。”

为了分散帕特里克的注意,于连把书递给他:

“你来帮我背吧。”

帕特里克挨着于连坐下。于连说:

“从这里开始。冶金工业在法国的经济中起着非常巨大的作用,它的职工超过一百万人。它的……”

于连背不出来,帕特里克提醒他:

“他的地位……”

“他的地位……”

“很重要……”

于连一把夺过书。

“见鬼去吧……够了。”

猛然一声粗暴的叫喊打断了他们的话,这声音是从木屋发出的,可于连刚才说里面没有人——

“于连,我的天!”

于连顿时跳起来,低声吩咐帕特里克:

“快走!别留在这里。”

他匆匆奔向屋里,还打手势叫帕特里克快离开。

帕特里克急忙下台阶。一个泼妇的声音传过来:

“你死到哪儿去了?还不赶快过来!”

帕特里克心想:那木屋真古怪,于连真古怪,他的家长真古怪。

六、格雷戈里——砰

还是这一天。妮柯尔·费利克斯带着格雷戈里去买东西。他走累了,一路直哼哼。回到公寓门口,她绝望地发现电梯又坏了。

只好爬楼梯。她住在九楼。得给格雷戈里“打气”,好让他也跟着走。

起初格雷戈里满心不情愿,他本来就不喜欢爬楼梯。后来妈妈让他帮忙扛一个长面包,这个使命鼓舞了他,他愉快地向上走,甚至走在妈妈前面。到了三楼,他看见里歇先生家的门开着,便跑了进去。

妮柯尔在楼梯口喊:

“格雷戈里,别去打扰那位太太。格雷戈里,那不是我们的家。”

没有回答。妮柯尔只好进屋找他。屋里凌乱不堪——桌椅叠在一起,废纸扔了满地,一堆堆的书,到处是工具——不过,这对于格雷戈里可真是十足的天堂。他兴高彩烈地东翻西翻。

丽迪从里面出来,妮柯尔不好意思地对她说:

“真对不起。门开着,他就自己进来了……格雷戈里,我们该走了。”

丽迪立刻使她放心了:

“我认得格雷戈里。昨天我们见过,他已经来过这里了。我的丈夫说他很聪明,说不定将来格雷戈里会在他的班上读书呢。”

虽然忙于收拾东西,但显然丽迪是真心欢迎这两位不速之客。她问:

“要喝点什么吗?——我渴得要命了。”

“谢谢你,只不过别太麻烦。”

两位太太坐下,一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她们谈得如此投机——事实上大部分时间是格雷戈里的妈妈在说——以致没有发现,格雷戈里又把他妈妈菜篮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而且还撕开了两包面条,让面条像下雨一样洒在地板上。

格雷戈里玩得开心,两位太太也谈得尽兴。妮柯尔眉飞色舞地结束她的故事:

“……三个月后,他对我使用了那惯常的手法,你是知道的——‘我要去参加比赛’,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他,这是必然的。幸好我过得还可以,自己带着格雷戈里……直到两个星期前——这件事请不要对别人说,我知道,你是可以信得过的——我看到报上一则小广告:有位独身男子想征求女友……他喜欢小孩。嗯,完全是个未知数!”

“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写了信去,他回了信。我们约定星期日见面,互相认识一下。”

“好,那么……”

“他会左手拿着一份《山城报》,我也拿一份。”

“好,那么让我们为那陌生人干一杯!”丽迪笑着举起酒杯。

“对,为那陌生人干杯!”妮柯尔也举起杯。

这时,两位健谈的太太才想起格雷戈里。她们回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面条和点心全在地板上,孩子高高兴兴地坐在当中。

妮柯尔告别丽迪,带着孩子继续他们的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走到家。妮柯尔打开门,格雷戈里放下他一直像扛旗子般扛着的长条面包,进自己房间去和小猫玩。

妮柯尔把买来的食品放到厨房后,发现小钱包不知去向。她问格雷戈里有没有看见,其实格雷戈里什么都不知道,但却反应特别积极:他没有看见钱包……他没有藏起钱包……他没有丢掉钱包……一连串的“是”,“不是”把妈妈搞得更糊涂。她决定下楼去找,看看是否掉在途中。妮柯尔吩咐儿子好好留在家里,自己下了楼。

剩下格雷戈里独自一人,他放下玩具抱起小猫在家里东跑西跑,最后跑到厨房。厨房的窗户半开着。他把小猫放在窗前的椅子上,小猫爬上了窗台。格雷戈里叫它:

“猫咪,别动!”

他爬上椅子抓小猫,小猫退到窗台的边缘。

“猫咪……来,猫咪……来!”受惊的小猫不知不觉失去平衡掉到窗下。

根本没有“危险”概念的格雷戈里自己也跟着爬上窗台,想看看他的活玩意儿掉到哪里去了。猫确实命很大。那活玩意儿掉下去的时候攀住了楼下厨房的窗台,现在它正趴在楼下的窗台上绝望地“喵,喵”叫,但並没有损失一根毫毛。格雷戈里一心要他的小猫,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唤它。

街上行人惊愕地发现九楼一个小孩正横跨窗口,准备往下爬。这危险的情景把他们吓傻了,他们不敢动,也不敢叫,个个呆若木鸡。

这时妮柯尔正下到三楼。丽迪在重新油漆蓝色的门廊。妮柯尔对她说:

“我的小钱包不见了,真着急。”

“会不会掉在我家?”

“不会!我猜想到你家的时候已经丢了。也许在楼下或者在副食店。我自己也搞不清。”

她接着往下走。

楼下已聚集十几个人,人人屏息地望着格雷戈里那个窗口。

不可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格雷戈里又往外移动了一下,失去平衡,掉下来了。

人们大叫一声奔过去,以为孩子一定没命了。没想到格雷戈望奇迹般地落到一片灌木丛上,从那里反弹到草地上。现在,他从草地上爬起来,笑嘻嘻地向大家宣告:

“格雷戈里——砰!”

妮柯尔出了大楼听见人声嘈杂,跑过去一看,只见格雷戈里从草地上爬起来。当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后,当即晕过去。人们转而忙着救护她,把她团团围住。在一旁的格雷戈里反倒没有人过问。而他,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捡起路边一个长锈的破铁筛,拿来当球踢。

当天晚上,里歇先生和丽迪在依然凌乱的家里谈起白天那富于戏剧性的一幕。里歇先生正在擦他心爱的铜喇叭,他对在厨房准备晚餐的丽迪说:

“你知道什么是最令我不解的?是大家都站着看,可是不去设法救他。”

丽迪从厨房出来,说:

“是的。但你能指望他们干些什么呢?他们眼看着格雷戈里爬出窗台,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可是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丽迪把碟子摆在一个翻转过来的板条箱上,箱子上铺着报纸权充桌布。她丈夫帮她开饭,然后两人坐下用餐。

“真令人难以置信,”丽迪接着说,“他掉下来时,我们跑过去,以为一定出事了。可你猜怎么样?那小家伙爬了起来,咧着大嘴向我们笑!你猜他说什么?‘格雷戈里——砰!’”

夫妻俩都笑了。不过里歇先生立刻又严肃起来。

“一想到孩子可能发生的事就叫人害怕。他们从早到晚都可能遇到危险。”

“对……不过也不完全如此。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大人身上,那就完了。孩子毕竟生命力强,他们什么都要闯,连自己的命都要拿去闯。不过他们确实得天独厚,皮也厚!”丽迪笑着说,显出她对生活的信心。

七、孩子们星期日很无聊

一幢沉睡着的居民楼:有几家已经打开窗户,但大部份百页窗仍然关着。在院子里可以听到夏尔·特莱悦耳的歌声。

“孩子们星期日很无聊,

星期日孩子们很无聊,

穿灯笼短裤的和穿白裙子的

孩子们星期日都无聊。”

在一个住宅单元,德吕卡兄弟马蒂厄和弗朗克已经起床。弗朗克想进父母的卧室,哥哥止住他:

“让他们再睡一会儿吧,还早呢。我们先吃早点。”

两兄弟在厨房忙了一阵,很快牛奶、面包、黄油、巧克力饮料、碗、一件一件摆满桌子。弗朗克叫马蒂厄扭开摆在冰箱上面的电视,一个庄严的声音伴着手风琴传了出来。

“见鬼!这是电视转播的弥撒!”马蒂厄当即把它关上。

弗朗克打开半导体小收音机,两肘支在窗台上,听夏尔·特莱的歌:

“不论林间小道还是果酱面包,

不论去买点心还是去森林,

样样都不灵。妈妈想不到,

小男孩和小女孩多么不高兴。”

马蒂厄竭尽全力对付牛奶瓶,它的盖子很难打开。于是他用大姆指去捅,一使劲,牛奶喷了出来。

“啊!该死!我的眼睛!”马蒂厄被牛奶溅了一脸,叫道。

弗朗克无动于衷,他在面包上涂上厚厚一层黄油,并且叫哥哥也这样做。然后他一口喝完自己调制的巧克力奶,回味无穷地赞道:

“妙极了!”

大街上空荡荡,只有于连在踱步,不知在找什么东西。忽然他好像发现了目标,便横过马路。

马路对面,帕特里克正用抹布擦洗一辆漂亮的老式敞篷“奔驰”汽车。于连向他走去。

“喂!你在干什么?”

“我在替邻居擦车。每星期日我都这样干。”

帕特里克不想停下工作来闲聊。于连前前后后打量汽车。

“喂,这辆老爷车的样子挺怪的。”

“它是这个型号汽车的样版。我邻居的车库里还有好多不同样子的车。”

于连站在车前头。他望了望帕特里克,确信正在擦汽车尾部的帕特里克看不见他,便偷偷拧下车头那个“人”字形标记。在干这事的同时他还不断和帕特里克搭讪:

“你帮他洗车,他给你多少钱?”

“三个法郎。”

帕特里克没有发现他。于连很快把拧下的“人”字塞到上衣里,拐进旁边的小巷。他边走边向帕特里克喊道:

“三个法郎?我也想干……要是他还有别的车要洗……”

里歇夫妇从帕特里克身旁走过,向他友好地打招呼。然后他们走向路边的咖啡馆。

最靠外边的一张桌旁,高尔弗耶夫先生正在专注地看报。他的儿子里夏尔坐在一旁。丽迪亲热地搂了搂里夏尔。里歇先生向高尔弗耶夫先生打趣道:

“你好,高尔弗耶夫先生!怎么样啊?还在考虑如何下赌注吗?”

高尔弗耶夫先生似乎下了决心:

“不再干了,我亲爱的先生!政府再也不会从我身上得到一个铜板了!”

“那就好。”里歇先生赞许地说罢便和年轻的太太往前走。

在不远的地方,他们看到妮柯尔。她向丽迪霎霎眼示意她看自己手中的《山城报》。丽迪报以会心的微笑。

两个为癌症研究募集基金的小姑娘,请他们捐款。里歇先生拿出两个硬币,小姑娘给他一枚徽章,丽迪把它别在丈夫的西服翻领上。

小姑娘走到咖啡馆前决定分头活动。年龄稍大的那个进咖啡馆里,小的那个继续在路边的咖啡座周围募捐。

妮柯尔和一位男士面对面坐在咖啡座上,她满面春风。那位男士,我们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妮柯尔极力找话题,看来谈得不太热烈。那位候补丈夫是个缺乏风趣的人。

“我十三岁失去父亲,幸好母亲还在。如果你愿意,下星期日我带你去见她……”

“啊,没问题……这么说,你喜欢你的工作?”

“噢,是的,我挺喜欢……”

两个捐钱的小姑娘又会合在一起,她们走到高尔弗耶夫先生面前。

“先生,这是为研究……为抗癌募捐。”

但高尔弗耶夫先生没有钱:

“这次不能捐了。我已经捐过几次了。”

小姑娘继续向别人募捐。高尔弗耶夫先生和他的儿子也喝完咖啡了。

星期日的生活节奏总是很慢的。将近十一点了,蒂埃城有些人还在睡梦中。

在德吕卡家那幢口字楼里,与他们遥遥相对的一个住宅单元住着小希尔维,就是那个不喜欢别人说她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小女孩。

当她爸爸进入她卧室的时候,她正在喂她的两条金鱼,身上还穿着睡袍。

“早,希尔维。昨晚睡得好吗?”

“好,爸爸。”

“啊,你在喂小金鱼。它们认得你吗?”

希尔维不喜欢别人把她看成不懂事的幼儿,因此纠正她爸爸:

“我认得它们就行了。这条叫皮力,那条叫卜洛。”

她毫不犹豫地指出哪条叫什么。爸爸顺着她说:

“这么说,正在吃东西的那条是卜洛?”

“不对,那是皮力。”

“噢,那么这条准是卜洛了。”

“不对,不对,卜洛是那条。这条是皮力。”

“可是你自己说那条是皮力,这条是卜洛的。”

“没错。但我刚说完它们就游走了。”

爸爸被她搞得稀里糊涂,决定投降,不过最后放了一枪:

“你的鱼我简直搞不清,不过如果你在它们背上贴个名字标签……好啦,现在快换衣服吧。我们中午要到饭店去吃饭。”

希尔维终于向他露出了笑容。

“我们要上饭店去?太好了!”

希尔维在自己的卧室打扮了一阵,已经差不多就绪。她穿上一件白色印花布的漂亮裙子,现在正忙于刷洗她的手提包。她的手提包其实是用厚绒布做的一只象。希尔维用刷子沽着金鱼缸里的水刷小象身上的污垢,很快小象身上布满了污水渍。她轻声对小象说:

“我得把你刷刷干净。你太脏了。”

几分钟后,希尔维走出卧室。妈妈对她的服装表示赞许,但对她手上拿的东西吃了一惊。

“啊,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手提包。”

“那个叫人作呕的东西是你的手提包?!”

“它就是我的手提包。我的东西都在里面。”

“可你要它干什么?”

“我要带它上饭店。”

看来,希尔维是非要带这个手提包不可了,可是妈妈很不高兴。

“你要带那个又脏又破的包去饭店了你要知道,它会令别人倒胃口的。这样妨碍别人可不好,对不对?”

希尔维无动于衷。

“我要带它去。”

妈妈改变策略,想打动她的好强心:

“希尔维,你是个干净的小姑娘,怎么能带那么脏的包呢。”

希尔维仍不动摇。

“没关系。”

妈妈已经没了主张,只得向丈夫求援:

“让一马里!你知道你的女儿要干什么吗?她要把那个脏兮兮的东西带到饭店去。你看!”

爸爸弯下腰看了看希尔维紧搂在胸前那只小象,毫不犹豫便站到妻子一面。然而他要用外交手腕来仲裁这个纠纷:

“希尔维,其实你自己也并不想带那个包去饭店的。瞧,它全是脏水渍,确实不怎么好看,对吧?你把它放回去,妈妈给你找个真正的女人手提包,好不好?行啦,凯蒂,你去给她找个小包吧。”

希尔维对这个话题已经失去兴趣,她开始去玩放在安乐椅上的扬声器。爸爸看见说:

“希尔维,别动它。那是我工作用的。”

妈妈从卧室出来作手势叫丈夫过去。

“你看这个行吗?”她指着手中一个红丝绒金扣的小包低声问道。

“肯定行,没问题。”爸爸信心十足地答。

妈妈露出诱人的微笑把小包递过去:

“希尔维,瞧我给你找到了什么。这是我的一个手提包。你喜欢吗?”

希尔维连回答都懒得,只是摇摇头。爸爸再作一次努力:

“希尔维,带这个手提包吧。我敢肯定你也说它比你那个漂亮,而且还是个真正的大人手提包。你拿着它,人家还以为你是我的太太呢。怎么样,要吗?”

希尔维又摇摇头。,爸爸的嗓门变了:

“那好吧,你听着,希尔维。很简单:要嘛你带这个手提包去,要嘛你自己留在家里,我和你妈妈去饭店,不带你。”

希尔维平静地回答:

“没关系。”

“没关系了你真那么拗?行。”

爸爸和妈妈走了。但一秒钟后……爸爸探头进来:

“希尔维,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爸爸所能看见的,只是他女儿的背影以及她的头发从右到左晃了一下。她以这个姿势最后宣告:她巍然不动。

“啊,太可惜了。”

这回爸爸真的关上了大门。希尔维立刻过去把门锁上,拔出钥匙扔进金鱼缸。

爸爸妈妈穿过院子,决心不回头看。希尔维在窗前目送他们走远。他们刚从视线消失,她就回到屋里去拿她爸爸放到桌上叫她不要动的扬声器。

扬声器很重,希尔维要用两只手才搬得动。不过她显然目标明确,她把扬声器的喇叭架在窗台上,按了一下开关,她那细嫩的声音便放大得全院子都能听见:

“我饿……我饿……我饿……”

楼里窗户一个接一个打开,好奇的面孔纷纷探出来。德吕卡兄弟也听到了希尔维的声音,打开窗户看。他们的爸爸妈妈也探头出来。德吕卡太太第一个问希尔维:

“你怎么啦?”

希尔维继续叫:

“我饿……我饿……”

左面的邻居问她:

“你的父母呢?”

希尔维说:

“他们去饭店了。”

德吕卡先生问:

“他们没有带你?”

“没有。他们把我丢在家里。我饿呀。”

楼上住着一个年轻的越南女人。她探身出窗口。她的女儿和丈夫站在后面。她对丈夫说:

“就是住在三楼左边的那个女孩子。”

她的丈夫是开文具店的,说:

“我认得她。她到我的店里买过做手工的胶泥。”

希尔维又大声喊起来:

“我饿……我饿……”

德吕卡兄弟在征得父母同意后向希尔维发出邀请:

“到我们家吃饭吧!”

“我出不来。门锁上了。”

人们全都愕然:怎么可以把小孩子一个人锁在家里?……她是警长的女儿……要是出了事怎么办?……真可耻……无论如何我们得给她吃点东西。大人叽叽喳喳在议论,德吕卡兄弟已作出决定。

在厨房,马蒂尼往篮子里装上满满的食物,弗朗克在绕绳子。

他们的爸爸检查了一下篮子里的东西,取出了一瓶酒——他认为这不必放入。两兄弟迅速穿过院子登上楼梯,很快重新在希尔维家楼上的窗口出现。在那个越南女人的协助下和全体居民赞许的目光下他们架起了空中运输线,让篮子正好吊在希尔维的窗前。

希尔维取下篮子,向她的救命恩人表示了谢意,便坐在安乐椅上享用她丰富的午餐,并美滋滋地对自己说:

“大家都看着我,大家都看着我……”

八、人人都去着电影

“孩子们星期日很无聊”——幸亏有电影院!摩纳哥电影院的大厅里挤满年轻人。今天准是没有好的电视节目。

于连站在《佐罗的情人》的电影海报前,似乎在等人。当他看见同班同学福日利走近售票处,便赶快上前截住他。

“喂,带我进去行吗?”

“不行,我的钱只够买一张票。”

于连耸耸肩,对福日利说:

“别那么傻,我有办法。跟我来。”

于连领着福日利走上电影院旁边的石阶,转入左边的一条小巷,来到这幢建筑物的背后。

走到写着“太平门”字样的门口,于连对福日利说:

“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来。”

“你上哪儿去?”

“我去买票。把钱给我吧。”

福日利不情愿地把几个硬币交给他。于连把硬币放入口袋后说:

“好,现在把你的风衣脱下来给我。快点,你要相信我!”

福日利倒是相信于连,只不过当于连带着他的钱和他的风衣转身下石阶时心里有点担心就是了。

于连花了六个多法朗买了一张票进入电影院。

放映厅里已有不少观众。领座员把于连领到他的座位。这个领座员就是妮柯尔,小空中飞人格雷戈里的妈妈。于连的座位在前排,紧靠着中间通道。

妮柯尔刚走开,于连就把风衣搭在两个座位的椅背上,表示两个座位都有人。然后他向洗手间跑去。

去洗手间必须穿过银幕右边的一扇门。从那里上几级台阶就是太平门。钢板制的门只能从里面开。于连从里面推开门叫福日利。

福日利进来之后,于连不动声色地告诉他:

“行啦……就在中间通道旁边第五排左右,你的风衣搭在座位上。给你票。”

福日利接过票,在转身走下台阶之前回头望着于连。于连安慰他:

“我过五分钟就来。等灯熄了。”

放映厅里,领座员喊住福日利:

“喂,小伙子,你从哪里来?”

福日利显出一副最无辜的样子:

“我刚从休息室来,太太。”

“有票吗?”

“这是票……我的风衣就在座位上。”

福日利指了指于连机灵地搭在座位上的风衣。妮柯尔信了他的话,让他到座位上去。于连的妙计成功了。

现在,领座员领着里歇夫妇去中间通道旁边的座位。

“我安排你坐在过道旁边,这样,万一你……”她对丽迪说,指她临产的状况。

丽迪碰碰她的胳膊,轻声问道:

“告诉我,你见到那陌生人吗?”

“见到了。人倒是不错,不过没有什么情趣。每次我笑的时候他都四面看看,怕有人注意我们。所以,我想,这次可能不行……”

两位太太分手后,丽迪坐到丈夫身旁。里歇先生好奇地问她们在谈什么。丽迪笑而不语。

放映厅中排坐着于连班上两个同学。其中一个看见了一件令他奇怪的事,便按住同伴的肘部:

“嗨,看见吗?帕蒂小姐也来了……”

两人脑袋一齐向右转。隔着通道后几排的地方,他们的老师穿着一件春装,正愉快地和旁边的一个英俊的青年交谈。

那个同学大惊小怪地说:

“信不信由你,和她在一起的准是个同性恋者!”

今天,蒂埃城所有居民似乎都约好了一起到摩纳哥电影院来!

于连在洗手间外面的走廊等待电影开演。当他听到放新闻片的声音便作好入场准备。

放映厅的灯熄了。妮柯尔到前排来用电筒带座。她刚转身,通向洗手间的门便被轻轻推开,于连闪身进来,迅速跑到福日利身旁坐下。

在后面几排,帕蒂小姐和她的“同性恋”男友也望着银幕。不过那个青年的手却在自由行动:它悄悄掀起帕蒂小姐的裙边,摸着膝盖和大腿,然后停在那里,怯生生地享受着这个特权。

九、日间托儿所

唱完休息日的歌,夏尔·特莱又唱沸腾的生活:

“一周工作又开始,又开始,

星一,星二,星期四。

明亮的马路,

喧嚣的街市。”

丽迪陪同妮柯尔去日间托儿所。妮柯尔决定把格雷戈里送去日托,免得再发生任何可怕的空中飞人事故。

两位太太进入托儿所半开的门,站着观察这个新天地里的幼儿。

丽迪指了指那边:十来个两岁至四岁的孩子正围着一张长桌用彩色笔画图画。

“好像董事会开会一样!”

妮柯尔特别喜欢一个脸蛋儿圆滚滚的金发孩子。

格雷戈里四处打量他的新环境。一群小孩围着一个大桶玩水,水花溅出来的时候,他们高兴得哈哈大笑。格雷戈里东摸摸,西摸摸——胶泥啦什么的,还有一个正在哭鼻子的女孩。

看见这个小女孩,丽迪又发感慨:

“确实,有些孩子不快活,像她样。我们总以为孩子无忧无虑。这不过是大人的想法。不过他们在托儿所,和年龄相同的人在一起,是有好处的。也许他们会哭,但生活是那么丰富多采,很快他们就会忘记不高兴的事。”

一个面带笑容的女人抱着一个金发胖小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走来了。听到室内孩子们的笑声,她对胖小子说:

“我们今天来晚了。”

警长罗迈走过,看见胖小子,忍不住捏捏他的鼻子:

“真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太太,你准是很喜次小孩的,对吗?”

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位带着迷人笑容的太太硬梆梆地回答:

“小孩?我怕死小孩了!很多人喜欢小孩,可我觉得他们只会叫人生气。我简直受不了。你愈叫他们别干什么,他们就愈干什么。我照顾孩子,只不过因为这是我的职业而已!”

她抱着孩子进了教室。剩下罗迈尴尬地自我解嘲说:“唔,至少她敢想教说。”说罢继续他的巡视。

十、帕特里克向往爱情

在德蒙索家里,帕特里克上学之前打开窗户。他看了看时钟,该出门了。他的父亲像往常一样坐在轮椅上,前面是张专用的小桌,桌上放着残疾人专用的坏子。帕特里克走进厨房去看咖啡煮好了没有。

“你只要把咖啡给我就行了,其余的事我自己可以料理。”他的爸爸说。

帕特里克端来咖啡壶,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入杯子,然后去拿书包和夹克。

“午餐的三明治带了没有?”爸爸问正要出门的帕特里克。

“带了,爸爸,我带了。”

“好。那么,再见,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已经走了。

他在街上走得很快,因为他想顺路去叫一个同学。他走进一家高级美发厅。弗洛朗的妈妈里弗尔太太在收款机旁,她笑着对他说:

“早安,帕特里克。你好吗?你来叫洛朗?等一等,我叫他。”

里弗尔太太走进美发厅的旁门,从走廊向楼上喊道:

“洛朗!洛朗!快点,你的朋友已经来了!你要迟到了。”

洛朗在楼上回答:

“来了!我的热巧克力太烫了。”

“你把它倒在碗里,很快就凉了。”

里弗尔太太和洛朗说话的时候,帕特里克欣赏贴在收款机上的剃须水广告。

里弗尔太太回到美发厅。她了解帕特里克的家庭情况,很同情他:他的母亲早死,他和瘫痪的父亲相依为命。她喜欢帕特里克还有一个原因:他帮数学不好的洛朗补功课。她看见帕特里克独自在笑觉得很奇怪:

“洛朗马上就下来。什么事那么好笑?”

“那西瑞先生剃须水挺好玩的。也许下次父亲节的时候我可以买一些送给我爸爸。”

“这主意倒不错。你父亲现在怎么样?觉得闷吗?”

“不,现在他可以从早到晚看书了……他买了一部能为他自动翻书页的机器。”

“真好。哦,对不起,我得去安排一下,马上就要开始营业了。”

里弗尔太太进里面去了,帕特里克一个人在美发厅望着一张招贴画暇想。画上是个卧铺车厢,一个穿着缎子睡袍的迷人少妇站着,对躺在上铺的男子微笑,他也穿着睡衣,指间夹着一枝香烟,身旁摊放一本打开的书。车厢窗外,是繁星密布的夜空。看着这张招贴画犹如在体验一段罗曼史。怪不得帕特里克回头看见里弗尔太太仙女般轻盈地走进来插花的时候,显出一副迷惘的表情。

美发厅的两位小姐法蒂娜和柯丽娜来上班,把帕特里克从恍惚状态中惊醒。这时里弗尔太太也推着洛朗进来。

两个小朋友还没有迈出门口,里弗尔太太又喊:

“洛朗,你没有忘记什么吗?”

洛朗无可奈何地返回去让他妈妈亲一下。帕特里克看着,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梦幻,无疑是一种十分动人的表情。

人们对爱情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又有谁不向往爱情呢?

在学校院子里,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几个男孩靠在厕所外面的栏杆上看同学们来上学,其中有洛朗和帕特里克。

一个妈妈推着小儿子的婴儿车送大儿子上学。当她弯下腰隔着婴儿车吻她的大儿子时,她的超短裙下的大腿和内裤完全暴露无遗。

那几个男孩看见了格格地笑个不停,就连洛朗也发现这比妈妈的亲吻有趣多了:

“嗨!瞧,看见了吗?大白天出了圆月亮!”

在敞开的窗前,两位老师看着院子里的事,讨论起教学上遇到的一个微妙问题。帕蒂小姐遇到的问题往往是在地理课上:

“两个坐在后排的学生老是在玩自己的……”

里歇先生似乎并不把这种事看得多么可怕:

“嗯,你知道,非教会的公立学校制度下常有这种事的……”

“可事实上我认为他们这样干只是为了向我挑衅,因为我是女人……”

“啊,不,我说,根本不是的。在我的班上也有完全同样的事发生——只不过是在我的历史课!”

两人笑起来。院子里,孩子们继续那并无恶意的游戏,他们的行为似乎说明,帕蒂小姐感到烦恼的那个问题并不那么严重。善于体贴别人的里歇先生安慰他的这位同事:

“有时我问自己,会不会是环境造成!你是知道的,学年开始的时候,本区的经费只够供给六本新课本,因此我只得让他们两个两个坐在一起共用一本课本……我早已经发现了,但我想,发育时期总会这样的。”

帕蒂小姐仍然感到困惑。

“我还拿不定主意,是该继续假装看不见,还是该采取什么措施?真不知道……我应该私下和他们谈谈,还是向全体讲一讲?”

“你觉得怎么对就怎么去做吧。只有一次,我真正遇到了问题:一个比别人大一些的孩子有点露体狂。我在课间把他叫到一边和他谈了话,以后就好了。”

帕蒂小姐缓和了一些:

“你知道吗,女孩子也会有同样的事发生!两年前我在里昂教过一班女孩,就有过完全同样的问题。”

“哦,那你……”

“第二年学校就改成男女合校了。”

“对,可是以后又会产生别的问题。我姐夫教的那个班改成男女合班后,他告诉我,那些男孩子几乎像倒退到幼儿时代一样——都被女孩子欺负。是啊,那又会有别的事情发生了……”

这时,小弗朗克正在院子一角给小朋友讲一个不文明故事,那些男孩把他团团围在中间。他自己笑个不停,而那些小朋友,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内容,根本连一个字一也听不明白。不过通过他格格的笑声和打呃声还是可以猜到托里图图的故事大概是什么意思:

“托里图图的妈妈叫他去买一根香蕉和两个柠檬。路上要过一座桥。买完东西回家过桥时,他把香蕉和柠檬掉到水里。一个修女走过问道:‘你哭什么?怎么回事,托里图图?’‘我把两个小柠檬和一根香蕉掉到河里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捡上来。’修女说完跳到水里。一个神父走过又问:‘怎么回事,托里图图?’‘我把我的两个柠檬和一根香蕉掉到河里了。’神父也跳下去……哦,他们跳下水之前都脱光衣服。结果,在水里,那修女……她抓到了神父的香蕉,而那神父,他握住了修女的两个小柠檬……”

弗朗克笑得不可开交,决定结束这个故事:

“完了,哥儿们,就这么个故事!”

课间休息也完了。他们纷纷回到教室。

学生回自己的座位坐下的时候,帕蒂小姐在教室里叫大家安静。

“快点!坐好。请安静!”

大家刚坐好,她开始讲课:

“打开文法书,第94页——用旧版课本的同学看87页。”

她走到教室最后一排于连的旁边,他是唯一没有拿出文法书的人。

“莱克卢,你怎么不拿出课本?”

“我没有课本。”

“放在家啦?”

没有回答。

“你的课本呢?”

“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如果这样,大家上文法课的时候,你到走廊去呆着。出去!”

于连既不感到难为情,也不反抗。老师开始讲课,他站起来就走出教室。

走廊上可以听到里歇先生班上的学生齐声背乘法表。

于连一件一件检查同学们挂在衣帽架上的衣服。他知道,那里不会有多么值钱的东西,无非是些糖块,一把脏梳子,一些零用钱……他听到人声便急忙走向墙边,背靠着墙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十一、一次开拓式理发

帕特里克在街上遇到于连,他拖着两大袋酒瓶,沉着脸住前走。帕特里克想向他表示同情,但效果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告诉我,于连,你是不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

“别烦我,该死的!”于连粗鲁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小时后,我们又看见于连在街上。这次他是在玩一个古怪又危险的游戏:他站在人行道边,每当一辆汽车驶过,他就把脚伸出去,好像存心要让自己的脚被车压断,许多汽车因此不得不急刹车。

这个危险的游戏被德吕卡兄弟打断:

“快,一块儿走吧——我们去卖书。”马蒂厄叫他。

一进文具店,三个男孩就被一只指南针吸引住了。它放在收款机旁陈列柜的显著位置上。马蒂厄决定打听一下:

“好家伙,多漂亮的指南针!多少钱?”

“二百五十法郎。”店主答道,他就是那个越南女人的丈夫罗兰。

“二百五十法郎?……旧法郎?”马蒂厄满怀希望地问。

“不,旧法郎就是二千五百。”罗兰说。

“有没有小一点儿,便宜一点儿的?”

“大小和这个一样,但不这么贵的。”弗朗克补充说。

“听着,小孩,那个卖二千五百旧法郎。”

于连插嘴说:

“你为什么不让你爸爸买给你作圣诞礼物?”

马蒂厄是个现实主义者:

“圣诞节也不行……太贵了。”

于连突然决定:

“喂,我到外面去等你们,行吗?”

于连走了,店主也有点不耐烦了:

“你们到底要买什么?”

马蒂厄好不容易把思路从那指南针拉回,他打开书包,拿出三本用过的课本:

“我是来卖这些课本的。我用不着它们了,这是旧课本……”

“可这是今年的课本啊!你不是还要用吗?”

“不,不会用了……我马上就要升班了,明年不会再用这些课本的。”

“那你的弟弟呢?”店主看看弗朗克,“你几岁?”

“十岁,先生。”

“十岁……那明年他就要读那些课本了。你不该卖掉它们。”

“可我们不会用同样课本的,先生。”弗朗克硬顶着。

店主仍不为所动:

“告诉你们,没有家长证明我什么课本也不会买!你有证明吗?”

“没有。”马蒂厄承认。

但弗朗克不肯轻易放弃:

“那没有家长的人怎么办?”

“每个孩子都有对他们负责的人!总会有一个的。”

显然店主不会改变主意了。马蒂厄和弗朗克明白这笔交易作不成了。他们十分失望,离开了文具店。

走到街上,于连截住他们。他一直在不远的地方等他们。

“我一直在等你们,”说着他撩起他那件破旧绒衣,露出藏在里面的东西——那美妙的指南针。

弗朗克和马蒂厄顿时目瞪口呆。他们想不到他们的伙伴会把它偷出来。

“我这是有目的的。”于连简略地说。

“跟你交换,怎样?”马蒂厄问。

可于连另有打算:

“不,我等钱用:我要卖掉它。”

里夏尔·高尔弗耶夫的出现,吸引了德吕卡兄弟的注意力。于连走了,他们把里夏尔拦住。

马蒂厄先开口:

“嗨,我想跟你要点东西。你有没有十个法郎借给我们……星期一还?”

里夏尔说他没有。

马蒂厄刺他:

“你是没有,还是不想借给我们?”

“我只有八个法郎,是我爸爸给我理发的。”

马蒂厄眼睛一亮:

“去理发?”

他暗自笑了,喃喃地说:

“……去理发……”

接着,我们看见德吕卡兄弟和里夏尔在邻近一幢楼房底层。里夏尔坐在一个翻转的破木箱上,脖子上围着一块脏抹布。马蒂厄和弗朗克用一把有点长锈的大剪刀准备为他理发。他们的第一个决定是关于分工问题。马蒂厄宣布:

“行啦,我剪一边,你剪一边。”

看来里夏尔抱有一点怀疑的态度,他向他们提出了明确要求:

“我爸爸告诉我,理得好的头发是看不出进过理发店的。”

马蒂厄安慰他:

“别担心,不会让你看起来像进过理发店的。”

德吕卡兄弟开始他们的开拓式理发,并且不时地争吵着。

里夏尔愈来愈不安,大声叫道:

“嗨,你们,别剪得太快了!留神耳朵!两边要剪得一样齐。”

弗朗克和马蒂厄继续毫不犹像地,干劲十足地剪,直到停下手来看看自己手艺如何的时候,两个剃头匠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把这位顾客变成了一个野人……里夏尔没有看见他们的表情: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惊慌的眼色。

过了一小时,当里歇先生和丽迪从外面回家,走出电梯时,听到高尔弗耶夫家发出吵闹声;主要是里夏尔的爸爸在喊:

“真想不到!你怎么可以把钱像白白扔到窗外一样!不行,里夏尔,现在哭已经太晚了。走吧!你别怪我下个月扣掉你的零用钱。”

他家的大门被推开,高尔弗耶夫先生拽着里夏尔走出来。

里歇夫妇向他打招呼,他草草应了一声,奔到电梯口,电梯门正好关上。他咒骂了一句,抓着儿子的手跑下楼梯,还回过头来对里歇先生喊道:

“天老爷,真不知道你怎么对付三十个这样的孩子的!不过他的事还没有完!”

在里弗尔的美容美发厅里只剩下最后一个顾客,里弗尔先生正给他作最后修整。

“你的头发要分吗,罗迈先生?”

罗迈开玩笑说:

“可别分!分裂就垮了!”

两人笑起来。里弗尔太太手下两位小姐下班走了,她正要去锁门,高尔弗耶夫先生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倒霉的里夏尔。里弗尔太太拦住他:

“不行,太晚了,我们下班……”

可是没有什么能挡得住高尔弗耶夫先生,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不是来理发的,我是来和你的丈夫讲理的!”

他命令里夏尔在门口等着,自己向里弗尔先生大发雷霆:

“你得承认错误!简直丢脸,这叫什么!你赖是赖不掉的。你说说,我儿子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里弗尔先生耐住性子。

“你找我干什么?!如果你有话要说,请你冷静地好好说。我们这里不是野蛮人的地方。”

美发厅楼上里弗尔家里,帕特里克和洛朗正在做功课,听见楼下吵声,两人下楼看个究竟。

从走廊往里一看,整个情况就都清楚了:头发像一堆乱草的里夏尔面红耳赤地低头站着;里弗尔太太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高尔弗耶夫先生气得满脸通红,可嘴里还在说:

“我是冷静,我完全冷静……我只是来问问,你怎么给我儿子弄的!今大早晨我给他钱去理发……可现在你看!”

里弗尔先生顶住风浪:

“告诉你,高尔弗耶夫先生,我这间美发厅开了四年了,我是获得美发师金牌的……你怎么会以为我能理出这么可怕的发型!”

里夏尔只得含泪招供一切。

十分钟后,里夏尔坐在一张理发椅上,似乎比刚才高兴了一点儿。里弗尔先生熟练地为德吕卡兄弟的杰作进行修补。高尔弗耶夫先生已经息怒并且为自己的鲁莽感到不好意思。

“他现在好看多了。真是的,很对不起。你知道,我一看见他回家时那副样子……”

里弗尔先生大方地说:

“没,没……没关系……换作我,我也会生气的。”

“该付多少钱?”

里弗尔先生以胜利者的谦逊答道:

“不要钱,我不会收你钱的……一个铜板也不要!我这是为我们理发师争气!”

里弗尔先生回到楼上时,帕特里克和洛朗刚在饭桌上做完功课。里弗尔太太从厨房捧着几个碟子出来,向丈夫:

“高尔弗耶夫先生最后冷静下来了?”

“是的,他冷静下来了……结果很好。他甚至还要付钱,我当然不能收!”

里弗尔先生走过去坐到安乐椅上打开报纸看,他的太太开始摆饭桌。两个孩子收拾起课本和作业。洛朗的妈妈笑容满面地对帕特里克说:

“你留下在我们这里吃饭,好吗?”

“我爸爸等我回家呢。”

“你可以给他打电话啊。安内斯特,你说呢?”里弗尔太太问她丈夫。他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说,他认为这主意不错。

帕特里克的爸爸在自己那套小小的单元住房里正坐着看书。只要轻轻碰一下操纵那台机械的手杆,它就翻一页书。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阅读。他用那只还有一点活动能力的手把轮椅摇到电话旁;那距离并不很远。

电话也安了特殊装置,话筒固定在墙上一个金属托架上,与德蒙索先生的脸持平。他只需把轮椅摇到话筒前,按一下钮就能通话。

德蒙索先生知道里弗尔太太留帕特里克在她家吃饭,感到很高兴,他立刻表示同意。显然帕特里克的爸爸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使自己即便残废也能应付,好让儿子尽量像别的孩子一样过正常的生活。

里弗尔家的晚餐开始了。这是一顿很丰盛的晚餐,帕特里克十分欣赏。他要了两份罐焖肉,津津有味地吃了沙拉,品尝了三种不同的乳酪和两块水果,还高高兴兴地接受了甜点。

饭后,里弗尔太太送帕特里克下楼。告别的时候,他力图装出“世界先生”般的风度,彬彬有礼地对里弗尔太太说:

“再见,夫人,非常感谢您的便饭。”

里弗尔太太忍俊不禁,关上门就大笑起来,然后熄了灯上楼睡觉。

十二、下个星期日孩子们不那么无聊了

帕特里克的爸爸隔着窗户同电影院的放映员打招呼,放映间在马路对面,正对着德蒙索家。我们能听见放映电影的声音。帕特里克的爸爸看来听得很高兴,他回过头对屋里说:

“帕特里克,我想这个礼拜他们放的是一部好片子,你该去看看!”

下一场电影开演前,我们看见帕特里克和布鲁诺·卢亚尔在马路上逛,参观关着门的商店的橱窗。布鲁诺由于上次精采地表演悭吝人阿巴贡,至今仍在同学中享有声望。

现在是听众点播节目时间,夏尔·特莱的歌声从收音机里通过敞开的窗户传出来:

“他们默默地逛马路,

走遍全城。

只有模特儿

在百货店橱窗里微笑。”

在市中心,于连也在逛马路,像往常一样,还是他独自一人。有个不相识的男人向他走来。

“喂,小伙子,想不想赚五个法郎?”

于连当然想。但是叫他做什么事?那人说:

“看见那幢房子吗你?到三楼,按一下左边那门的门铃,如果出来是位太太,就把这张条子交给她。”

“如果出来是个男人呢?”

“那你就说走错了,你不是要上三楼的。”

于连同意。他把钱装进口袋,拿着条子走向那幢楼房。走到三楼,他停下来想了想哪边是“左”,哪边是“右”,然后去按门铃。

等了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一个褐色肤色卷着头发的胖女人。她手上拿着一块果酱面包,咽下一口后,问道:

“干什么?”

“街上一位先生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一位先生?”

“对。”于连拿出条子。

女人回过头望了望屋里,接过条子迅速塞进口袋。她谢过于连便关上门。

难道大人星期日也觉得无聊?

帕特里克和布鲁诺走进一个街心公园,停在一张电影海报前。他们在等什么?突然,布鲁诺容光焕发:

“她挺好看的,瞧那边。可惜只有一个人。”

帕特里克顺着布鲁诺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漂亮的褐发女孩,至少有十三岁半了。她穿过街心公园后回过头望了望他们,然后走进一幢大楼。帕特里克觉得应该表态:

“你去吧,我们呆会儿再见。”

布鲁诺不干:

“不行,我们得在一块儿。”

反正那女孩也消失了。不过布鲁诺又有了新发现。

“嗨,看!我们过去!”

帕特里克总能找到打退堂鼓的理由:

“我说,你疯了?瞧,她们有三个人!”

“那又怎样?”

“可我们只有两个!”

太晚了。三个姑娘笑着走远了。我们这两只小狼依然站在《白象寺》海报前。

过了十分钟,来了两个女孩:一高一矮。这次布鲁诺再也不理会帕特里克的犹豫了。

“你在这儿等着我!”他说完就走。

帕特里克看见他的朋友截住那两位姑娘,跟她们说了几句话,然后招手叫他过去。

帕特里克走过去,反正这里也没有什么事干。布鲁诺十分自然地把他的同学介绍给那两个女孩。褐发的姑娘叫柯丽娜,十四岁左右,长得比布鲁诺还高一点;矮一点的金发姑娘叫帕特丽西娅,她显然给帕特里克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呀。

到售票处窗前,布鲁诺正要买票,柯丽娜又犹豫起来:

“我说,布鲁诺,我得考虑一下。我还不知道是不是要看这部电影。”

“得啦,别这样——刚才你还说要看的。”

“让我再考虑一分钟。我跟我的朋友商量一下。”

两个女孩低声商量,两个男孩在售票处前等着。

总算结果令人满意,那两只小狼现在就和他们的猎物坐在摩纳哥电影院的放映厅里了。他们的座次如下,柯丽娜,布鲁诺,帕特里克,帕特丽西娅。帕特里克首先打破沉默:

“那是你的姐姐?”他向柯丽娜那边侧侧脑袋。

“不,不是我姐姐。她只是住在我家对门。”

话题又没有了。而在那边,布鲁诺更直接。如果和一个大一些的人交谈,就可以用“你和父母同住?”这样的经典问题开始,可是柯丽娜还小,问这等于白问。然而布鲁诺毫无困难就找到了一个相等的问题:

“你读几年级?”

柯丽娜有个怪习惯,时不时要拉开套头衣的领子向里看看,好像要证实自己的小乳房是否还在原处。现在她看完了抬起头答道:

“噢,我要离开学校了。我想当个美容师。”

熄灯了,百代新闻片的音乐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银幕上放映新闻片的时候,放映厅里就充满了解说员浑厚的声音。

“本星期我们的第一个故事是讲那位大家都在谈论的明星:奥斯卡!对,奥斯卡,他在欧洲舞台上取得一个接一个成就!每天晚上表演结束,全巴黎都想涌进他的化妆间,不过这比令他停止吹口哨还要难。”

银幕上,我们看见一家音乐厅的化妆间;一群摄影记者和新闻记者;穿着礼服的脸色苍白的皮埃罗走进来,坐到化妆桌的镜子前。

接着是法国解放的镜头,解说员的声音继续:

“奥斯卡出生于三十一年前,1945年,大战刚结束不久。

前一年,1944年8月,一个十九岁左右的巴黎少女玛德莱娜·杜瓦奈尔,像成千上万的姑娘一样去欢迎把侵略者赶出我们国土的美军。

在爱国的狂欢节日气氛中,玛德莱娜,奥斯卡未来的妈妈,和一个来自肯塔基的美国大兵彼得·尼科尔逊亲昵地一直呆到半夜。”

欢欣鼓舞的人群形象被一种较猥亵的形象取代——一对对美国大兵和法国姑娘多情地相拥着消失在灌木丛里。

“在我们公园的丛林里,那天晚上有不少法国小女人在她们的解放者的怀抱里学会了嚼口香糖。”

像通常那样,银幕上的形象刺激了银幕下的情侣,因此电影院里也出现了一阵骚动。布鲁诺先把手搭在柯丽娜肩上,接着转过身去吻她。帕特里克看在眼里,但不敢对帕特丽西娅有任何举动,也许他认为她太小了。而帕特丽西娅却不断把目光投向她的女朋友,后者正全力以赴进行他们的情感活动。

现在银幕上是奥斯卡的妈妈和那个美国大兵的结婚场面。解说员用单调的声音说:

“对于玛德莱娜·杜瓦奈尔来说,那次的亲昵后果是严重的,九个月后奥斯卡出生了。

这次‘国际性’婚礼举行得很及时。新娘披白色婚纱,只是结婚礼服得放大尺码才包得住她肥大的腰围。

尼科尔逊夫妇相处和睦,虽然玛德莱娜发现学说英语很困难,而彼得也从未学会法语。”

在影院里,帕特里克鼓足勇气转向帕特丽西娅。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帕特丽西娅便瞄了一眼搂在一起的柯丽娜和布鲁诺,轻蔑地对帕特里克说:

“瞧那对白痴!”

帕特里克一下子泄了气,缩回自己的座位,暗自庆幸没有对她作任何举动。他不了解,像帕特丽西娅这样年龄的女孩,往往说的和想的不一样。

银幕上现在可以看见小奥斯卡在小床上捧着奶瓶。

解说员继续讲:

“这戏剧性的结合对于奥斯卡的成长有什么影响?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英语还是法语,或者因为夹在二者之间而本能地重新发现他祖先的拉丁语和希伯莱语?结果,这孩子选了一种谁也想不到的语言,由于一个音也发不出,他干脆用吹口哨来代替说话。”

小奥斯卡的奶瓶是空的,于是他开始用手敲它,嘴里发出嘘嘘声以引起他父母注意。

“奥斯卡并不是天生的艺术家,但他借助几个颤音完全能让他的父母明白汤太咸了……如果他们不能很快地作出回应,他便采用暴力。”

现在奥斯卡坐在一张高椅子上。他发出嘘嘘声,以一种厌恶的表情把盛汤的盘子推开。没有人理他,他便把整盘汤推到地上。

接着我们看见两岁的奥斯卡和一个同样大小的小女朋友在沙滩上玩。

他发出几声颤音,它们就像语言一样雄辩地使小玛里昂明白,她的玩具也该属于他。

十岁的奥斯卡穿着第一次领圣餐的装束,对身旁一个正在哭的小女孩发出嘘嘘声。

年龄增长并不等于智慧增加,奥斯卡固执地不肯在他们第一次领圣餐的时候吻他的表妹。据说,这使她感到莫大的羞辱,以致进修道院做了修女。”

在影院,手挽手坐着的柯丽娜和布鲁诺看了看帕特里克和帕特丽西娅,发现他们的情况还没有改善。柯丽娜在布鲁诺耳边说了几句,布鲁诺点点头,转过来向帕特里克耳语。

奥斯卡的故事继续展开;现在我们看见他已长大成人,穿着皮埃罗的服装:

“到1976年,奥斯卡已经三十一岁。他还是不会说话,但是却成功地把自己这一缺陷变成一种有名有利的舞台节目。我们现在看见他在欧洲的舞台上表演。”

在放映厅,耳语产生了结果:布鲁诺和帕特里克互换了位置,如今从左到右的顺序是:柯丽娜,帕特里克,布鲁诺,帕特丽西娅。也就是说,布鲁诺和柯丽娜出于好心同意调换伴侣,以便鼓励帕特里克走出无动于衷的状态。

正当这在进行时,奥斯卡的故事也结束了:

“奥斯卡的故事实际上证明了,什么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接着讲解员说:

“我们下一个故事是叙述一次加勒比海旅游。”

正如雷蒙·凯诺所说:“纪录片不怎么的/孩子们当它放屁。”我们的小情侣对它根本没兴趣,连半只眼也懒得去看。

加勒比海旅游叙述那里穿着色彩鲜艳的土著和他们的生活。与放映厅里我们这四位主人公所进行的活动相比,后者有趣得多。布鲁诺没有浪费时间,单刀直入开始抚弄帕特丽西娅,而帕特丽西娅也甘心情愿接受他的爱抚,根本不认为这是白痴行为。但帕特里克和柯丽娜又陷入了僵局。是帕特里克被这位女士的型号吓住了?或是因为仅仅两分钟前她还躺在他朋友的怀里而觉得恶心?总之,他目不斜视地看着银幕,对于柯丽娜投向他的挑逗性目光无动于衷。她好像也在看银幕,但实际上两眼斜着睨视,就像古埃及图案上女人的眼神一样。尽管她对男女之间的亲昵并没有什么禁忌,但仍然传统地认为应该男子先采取主动。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布鲁诺和帕特丽西娅在接吻的当儿看见那两人情况不妙,便站起身示意帕特里克再调换座位。第三次调整后,座次从左到右:柯丽娜,布鲁诺,帕特丽西娅,帕特里克。帕特里克换到了边上——三个同伴简直有点可怜他了。而布鲁诺还是那样具有奉献精神,他两只手臂搂着两个女孩,一会儿向这个笑笑,一会儿向那个笑笑。

帕特里克自作自受,从爱情的游戏里被罚出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还是直挺挺地坐着,两眼瞪着银幕。可他是什么人呀?犯不着找理由去说服自己——银幕上的纪录片的宣传有噱头可看,是有意义的爱国主义教材,比身旁可爱的女伴更有意思。

十三、一个孩子的诞生

夜,漆黑的夜。我们听见有人在敲门。一套单元住宅的灯亮了。已经半夜,人们都在熟睡。高尔弗耶夫先生在走廊出现,他一面系浴袍的腰带,一面向大门走去。敲门声继续响着。

“来啦,来啦。”

他打开门,里歇先生闯进来。他兴奋得结结巴巴。

“高尔弗耶夫先生!啊……请原谅……我的妻子,她……她要生产了……所以……所以我得马上打电话到医院。你的电话……在哪儿?”

高尔弗耶夫带里歇先生进到房里,开了灯。

高尔弗耶夫太太出现在走廊。

“怎么回事?”

“丽迪要生产了。你去照顾一下她吧。”

高尔弗耶夫太太急忙去里歇家。

小里夏尔被吵醒,起床打开房门看发生了什么事——灯亮了,人影在走廊上闪来闪去,大家悄悄地说话;这一切都使他觉得自己是在一部惊险片里。

高尔弗耶夫先生穿过走廊进入另一间房间,那间房间的灯亮了,他拿着一本电话簿出来,又回到里歇先生所在的房间。后者正对着话筒嚷嚷。

“喂……喂……他们在干嘛呀,真没法相信……产科医院竟没有人接电话……”

这位未来的父亲终于叫醒了一个人,他对那人解释道:

“喂,……是的……这里是让·扎伊公寓,E座……对,我们要一辆救护车,我的妻子要生了……是的……不……你在那里不是吗,我们可就靠你啦……是的……我们马上就下楼。”

高尔弗耶夫太太扶着丽迪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睡袍外面罩着一件风衣。里夏尔从半开的大门里看着他们下楼,眼睛睁得滚圆。

在医院产房里,里歇先生举着他父亲的一部老式“禄来”照相机准备给他新出生的孩子照像。尽管他原来办事很果断,现在到该照的时候,却激动得全身发软。那护士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催他:“快点吧,如果要照,现在该照了。”然而里歇先生好像忽然变成了个孩子,眼睛睁得滚圆,表情就和里夏尔一样。

第二天早晨,在学校院子里靠厕所的一角,马蒂厄·德吕卡在进行某项阴谋活动:他从书包里掏出两支非常逼真的玩具手枪递给他的两个朋友,他们赶快把假枪塞进上衣里悄悄走开。

里歇先生班上的学生进入教室,发现老师还没有来,就无法无天地吵吵闹闹,直到校工杜里先生进来他们才停止喧哗。

“安静,孩子们!你们的老师今天早晨要晚一点儿到。你们好好的,别吵,不要又让我爬上楼。”

他刚走,一个学生就宣布:

“我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早晨没有来。”

“为什么?”

“因为他的太太生了一个孩子。”

马蒂厄·德吕卡比他知道得更多。

“是的,而且他还在他妻子生小孩的时候照了像呢!”

话音刚落,教室里四面八方发出惊呼:

“干什么?拿去卖钱?”

“真不要脸!”

马蒂厄赶忙解释:

“不,不,他是拍那婴儿。”

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是什么,男孩还是女孩?”一个学生很想知道。

人人都在猜,只有小弗朗克以他精僻的见解把大家镇住:

“是双包胎,一男一女!如果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那准是双胞胎!”

里歇先生进来,猜想才告一段落。今天早晨他看来和平常有点儿不同:显然没有刮胡子,而且看起来既疲倦又幸福又兴奋。

“早晨好,孩子们……坐下。嗯,我来晚了……今天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我有了一个孩子。”

如今孩子们知道自己的好奇心可以得到满足了。

“是个女孩还是男孩?”

“是个男孩。”

一阵欢呼。

“他叫什么名字?”

“托马斯!他名叫托马斯。”

那幸福的父亲拿起一段粉笔,在黑板上用大大的正楷写下:托马斯。

教室后排有人小声咕噜:

“托马斯,像番茄。”

里夏尔·高尔弗耶夫举手问道:

“你的太太怎么样?”

老师笑着答道:

“她很好,虽然很累,但心里快乐。”

问题接踵而来:

“他有头发吗?……他有多大?”

“五十一公分。”年轻的父亲自豪地说。

“他有多宽?”里夏尔问,他是一个喜欢精确的人。

“呀,这我可说不上。”

“你会带他来这里吗?”

老师笑了:

“嗯,得等他长大一点。”

“他有多重?”另一个学生问。

“三公斤零三百克!”

这准确数字引起了一阵赞赏声。

里歇先生说:

“今天我要告诉你们,我……我很快乐!”

他终于决定不穿他的灰工作服,把它扔在桌上。

“今天用不着这个了。让我们大家一起来谈谈吧,我没有时间备课。”

他想了想,然后:

“我们今天上午来练习口头表达吧……里夏尔·高尔弗耶夫,站起来。”

里夏尔站了起来。

“给我们讲讲你星期日是怎样过的。”

里夏尔毫无生气地开始说:

“好吧……我很晚才起床……我睡得很多……”

他停住了。里歇先生启发他:

“后来呢?”

里夏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

“我睡得很多,我起得很晚。”

里歇先生忍不住笑起来:

“好啦,看来你是没兴趣给我们讲你星期日做了什么。”

一直低头站着的里夏尔抬起头问:

“我讲摩托车行吗?”

里歇先生今天是不会拒绝任何请求的:

“讲摩托车,行。讲吧,不过大点儿声,让大家都能听见。”

里夏尔开始讲,声音充满内行人的自信:

“摩托车有许多不同牌子;有铃木,格斯·库恩,胜利,BSI,BMW,川崎,皮格奥特……”

他连珠炮似地开始数着,可惜,有人轻轻地叩门,打断了他的叙述。门开了。

进来的是校长柏柏尔先生和一个皱着眉头的男人,他就是德吕卡兄弟的父亲。

全体学生起立,校长命令他们坐下,请里歇先生出去。三个大人低声说了一会儿,时不时还望望教室。教室里气氛很紧张,大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德吕卡兄弟看来比别的同学更为不安,因为他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最后里歇先生对全班同学说:

“听着,孩子们,我知道德吕卡兄弟送给你们当中一些人玩具。他们很慷概,可是那些玩具手枪不是他们的——或者说,不是用正当得来的钱买的。”

老师一面说一面走,走到教室后排。他转过身以一种有力的手势结束自己的话:

“好,现在看你们了。把它们交回来吧。”

一个接一个,全班有一多半同学都掀开课桌拿出玩具手枪,争先恐后地把它们放到老师桌上。

十四、帕特里克采取行动

这天晚上,像往常一样,帕特里克到里弗尔家为小洛朗补习功课——这次是数学新课。

但是帕特里克似乎心不在焉,脑子并没有放在补习上,他像做梦一样老是盯着美丽的里弗尔太太的相片,以致洛朗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把他召回到现实中来。

过了不到一小时,帕特里克已经下定决心采取行动了。他站在一个小街心花园里,犹豫片刻,便直奔马路对面的一家花店。

进入店内,他说想买些花送人,但不知道买什么花才好。

花店老板娘是个热心人:

“送人?那你买玫瑰花吧。”

她指指一个牌子,帕特里克抬头看看,念道:

“白玫瑰……温馨的爱。”

“粉红玫瑰……隐秘的爱。”

“大红玫瑰……热烈的爱。”

帕特里克立刻决定:

“我要大红玫瑰。”

他掏出两把零钱,这象征着为了攒它所付出的忍耐力和时间。

帕特里克匆匆在街上走着。离里弗尔的美容美发厅已经不远。他加快了脚步。但望了一眼美发厅后,他立刻闪进旁边一幢楼房的门廊。他在躲谁?原来是他的好友洛朗,他从美发厅出来。帕特里克看见他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了,才从躲着的地方出来,走向美发厅。他像个贼似的,不进美发厅大门,而走进旁门,也就是通到楼上里弗尔家的那个门。在走廊里,他望了望美发厅,看见里弗尔先生,两个理发员和两个顾客在那里。

于是他登上螺旋形楼梯。走到一半,他又停下,好像一个跳水的人站在踏板上,需要再鼓鼓劲,然后冲向前。

美丽的里弗尔太太正坐在镜前抹指甲油。她全神贯注,帕特里克只好干咳一声引起她的注意。她转过身来,看见帕特里克,笑了。

“是你,帕特里克?你好吗?洛朗刚出去,你要是找他快去追。”

帕特里克走出决定性的一步。他直望着里弗尔太太的眼睛,说道:

“我不是来找洛朗的,夫人。我是来看你的。”

“看我?”里弗尔太太说,她觉得很奇怪。

帕特里克的自信心受到一点挫折,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我想……我要……嗯,这个,”他递上那束花,“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啊,真好看!天,它们多美!啊,我真喜欢!”

里弗尔太太接过玫瑰花,看看,闻闻,打心里高兴。帕特里克深受感动,作好一切准备——唯独没有想到她会说:

“记得替我谢谢你爸爸!”

十五、理论与实践

新生婴儿回家了。

丽迪在喂他吃奶。里歇先生站在高脚凳上拿书架上的书;他翻开一本书,看到其中一节很有感触,忍不住读给妻子听。作者是一位儿童问题专家,名叫布鲁诺·贝托汉姆。

“喂奶的时候,婴儿可以感觉到母亲是紧张还是放松。这不仅仅是舒服不舒服的问题。婴儿的安宁或不安将影响他未来的全部行为,而日后他和女人的关系也直接取决于最初与母亲的关系。”

年轻的妈妈幽默地含笑听她丈夫“讲课”,婴儿舒服地靠在她臂膀里贪婪地吮着。她抬起头对里歇先生笑着说:

“你和你母亲的关系一定很好!”

过了一会儿,婴儿被放回到小床上。里夏尔·高尔弗耶夫来看他,跪在小床边,用指头轻轻摸他的小脸蛋儿,一面不断向丽迪提问。丽迪耐心地回答他。

“他现在几天了?”

“明天就十四天了。你记得吗,他是星期日晚上生的。”

里夏尔当然记得:

“对!是半夜!”

他看了一下婴儿:

“我觉得有时他在向我笑。”

“真的?可是婴儿在满一个月之前是不会笑的。”

“可能吧,不过我已经看见……他向我笑!你总是把他一个人放在那儿吗?”

丽迪安慰他:

“不,我老是抱他的。”

里夏尔用指尖碰碰婴儿的小耳朵:

“他的耳朵真好看!”

婴儿醒了,抓住里夏尔的手。

“他抓住我的手指,他不让我走!”

“对,所有婴儿都是这样的。只要抓住什么就抓得紧紧的。”

最后里夏尔又提了一个问题:

“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吧。”

十六、于连造反

城里下着大雨。于连用两只手把书包顶在头上跑回家。

他上了木台阶跑进屋,但不一会儿门又打开,他又出来了,显然是被人推出来的。

他那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母亲站在门口骂他:

“这么晚才回家,死去吧!我没有你也行!”

她关上木屋的门。

于连一肚子气,捡起一块大石头向木屋扔去,打破了一扇玻璃窗。没等屋里出来人他就跑了。

夜幕降临。于连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流浪,走着走着到了一处游乐场。

他把书包塞到旋转木马的售票亭底下。这样他就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游乐场里灯光通明,玩乐的人们快乐地尖声笑看,巡回表演团高声眩喝招徕观众。可是于连的口袋里连一个铜板也没有,他只得克制着自己,在旁边看看就走开了。

走到附近家小酒馆门口,于连不由自主地往里一看,只见里面有许多妓女,而布鲁诺·卢亚尔也在里面。他正在卖酒的柜台旁跟一个妓女商量什么事。

那个妓女看了看他的学生证:

“得了,别骗我了……1962年生,你才十四岁。”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已经十六岁啦,”布鲁诺坚持道,“我把出生日期改了。因为这样我可以享受快餐店半价优待。你看看这日期,是涂改过的!”

“不行,不行,”那妓女不客气地说,“找别人吧,我不干。”

天刚破晓。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中我们看见游乐场上的旋转木马、小船、小汽车、小自行车都罩上了帆布。于连已在街上逛了一晚,现在回头取他的书包。

他蹬上一架小飞机的踏脚台,拣昨晚顾客口袋里掉出来的东西。他找到一把破梳子,一个空的香烟盒,一把指甲锉,甚至还有两枚硬币。

一小时后,校工杜里像平常一样打开学校的大门时,惊奇地发现小于连蜷缩着睡在路边。

“喂,干连,是你呀!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一直睡在这里?学校过一小时才上课。”

他把孩子扶起来。

“瞧你身上多脏。来,我帮你扫扫。”

这位好心人领着孩子走进院子。

早晨,帕蒂小姐正在班上给学生进行听写,杜里敲门进来:

“早安,小姐。我来通知学生去作体检。”

帕蒂小姐吩咐下课:

“好啦,孩子们,去吧。”

学生一听不用上课,高高兴兴地走出教室。只有于连还在座位上,显然是决心留下。

杜里看见,对他说:

“你怎么啦,走吧。”

“我的家长叫我不要去。”

“你的家长写条子了吗?”

于连只得承认没有。

“那就走吧,大家都去了!”

于连不情愿地站起来,勉强拖着步子跟着杜里走。

院子里学生们靠着墙排队等候医生给他们体检。他们都脱掉上衣,只有几个害羞的还穿着T恤。

于连排在末尾,与队列拉开距离。

排队的学生叽叽喳喳在聊天。布鲁诺和帕特里克已经在商量怎样过暑假了。布鲁诺的计划很明确:

“我爸爸妈妈参加地中海俱乐部。我宁可回阿尔卡松,因为我的表妹在那里……这次我可不会像去年那样傻了,白白错过了机会。”

校工杜里正在维持秩序,听到孩子们的谈话,他问帕特里克:

“你呢?你放假去哪儿?”

“我去夏令营,先生。”

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那是一个男女生混合的夏令营!”

队尾一阵骚动引起了校工注意。一些孩子发现于连没有脱衣服,就向他起哄:

“喂,于连,你得脱衣服,跟别人一样!”

“你得脱裤子!”

“快点,脱!”

吵声很大,护士从体检的房间探身窗外叫他们安静。校工告诉她:

“小姐,有个学生不肯脱衣服!”

“那你带他来,我们马上给他检查!”

于是,于连由于同学们的起哄不得不走出队伍。

在体检的房间里,医生护士让于连脱去他一年到头穿在身上的那件破运动衫,去照X光。室内很暗,只有X光机发出微弱光线,静得叫人难受。

学生们还在院子里排着队,突然护士下楼跑向校长办公室,孩子们立刻不说话,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门关着,校长不在。护士转身就走,遇到里歇先生,她说:

“请帮我找找校长!”

“看看他是不是在储藏室!”里歇先生说。他们匆匆走向另一个门。

帕蒂小姐从教室窗口望见,喊道:

“校长不在那里。他刚从这里走过,他在隔壁。”

护士上楼去隔壁那门,柏柏尔校长出来问道:

“有什么事?”

护士没有多说,只是请校长回办公室,她说:“医生有急事找你。”

一个头发灰白的女医生正等在办公室门前。

“柏柏尔先生,这事很严重,”她说,“我们得请警长来。”

他们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

现在,孩子们都站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歇先生和校工杜里也在那里。杜里喊道:

“啊!他来了!”

警长罗迈由巡警领路走进学校院子。

他们敏捷地走到校长办公室,帕蒂小姐,医生和校长正等着。

一贯注重礼貌的柏柏尔先生为他们介绍:

“罗迈先生,拉蒂格博士。”

医生告诉警长请他来的原因: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晨我们进行例行体检,他们领来一个孩子,那孩子不肯脱衣服。原来,他全身都是青瘀,疤痕和烫伤。”

“你问过他吗?他怎么说?”警长问。

“他说的是那种孩子都会说的话:‘我自己摔跤碰伤的’。”

“他在哪个班上课?”

校长简短地回答:

“他叫于连·莱克卢,在帕蒂小姐的班上课。”

警长转向帕蒂小姐:

“可你,你从来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帕蒂小姐难过得答不出话,靠在一张安乐椅上忍不住流下泪来。

十七、于连的秘密是什么?

在米洛区,一群居民挤在于连家门前。警长出现,后面是巡警押着两个女人——于连的母亲和外祖母。她们头发蓬乱,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看上去像是野蛮部落的人。

巡警不得不拦住那些看热闹的人。同时要保护这两个女人免得她们被愤怒的人群殴打。不过于连的母亲胆子很大,虽然她双手戴看手铐,仍破口大骂看热闹的人。

“妈妈,把头转过去,别看他们!你们走开,回自己家去!这是我们个人的事,你们这些混蛋,滚出去!”

“一群尿床的家伙!”那老太婆说,看来她头脑不太清楚。

“他不幸福,是吗?我的孩子,”于连的母亲还想为自己辩护,“可他还能上学呢!对,他还在读书,对不对?”

她们到了警车前。于连的母亲用一个绳子捆住的破皮箱挡着自己的脸,不让《山城报》记者为她拍照。

警长让她们上车后,警车在居民的愤怒叫喊中开走。一个对私刑很感兴趣的人跟在警车后面跑了几米,向那两个“儿童屠夫”挥舞拳头——很奇怪,“屠夫”这个词在法语里是没有阴性的。

这天早晨,学校院子里似乎有点异常。首先,帕蒂小姐穿得特别讲究。她向里歇先生走去,后者看起来也不像往常那么轻松。

“里歇先生,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让我的学生今天到你的班上听课?我得去警察署接受传讯。”

“用不着担心,交给我好了。”里歇先生说。

但帕蒂小姐还需要有人听她的倾诉:

“于连这件事……你知道,叫我晚上睡不着觉。老是想着它!我一直在责备自己,因为我完全不了解,而又老是对他很无情。”

“别这样,尚塔尔,你用不着这样责怪自己,”里歇先生亲切地对她说,“你不要把问题搅在一起……要知道,是莱克卢尽量不让别人知道他家里的事。”

街上的一辆汽车按了两下喇叭。帕蒂小姐走了。里歇先生目送她走远,然后回到院子里,沉思地点起一枝香烟。他四周望望,发现学生比平时安静。他们三五成群在交谈着,连这么一件大事也没有分散他们的注意——校工在指挥搬运工人把里歇先生班上的旧课桌搬出来堆在一起,换一些款式新颖得多的新课桌。

课间休息结束了。里歇先生按照帕蒂小姐的要求把两个班合起来上课。

这样,教室里就得挤进去五十五个学生。他们每三个人用一张课桌,有些人甚至得站在教室后排,有些人坐在暖气片上和窗台上。

里歇先生不想让这堂课成为普通的一堂课。他意识到,于连的事给孩子们造成了紧张心理,因此决定和学生们公开讨论这个问题。

他靠在讲台上,望着五十五张专注的脸,开口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们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想着于连·莱克卢。这件事报上已经登了,你们的家长在家里已经互相谈论过或者对你们谈起过。

“现在,暑假快到了。我也想和你们谈谈于连,其实我对于连的了解还不如你们,但我想谈谈我的看法。

“首先,有人告诉我,于连目前正受到儿童福利机构的监护。他会到一个收养他的家庭去。不管这个家庭怎么样。对于他来说显然比跟他母亲和外祖母在一起好,她们对他很不好,简直是虐待他。他的母亲会被宣布不宜抚养他,这就是说,她失去了决定他生活的权利。我想,于连要真正获得自由,得等到十五六岁,那时他就可以自己决定到哪里去。

“当我听到像于连那么可怕的事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拿它和自己的事相比。我的童年很苦,虽然远远没有于连那么悲惨和痛苦,但我记得自己当时多么渴望长大,因为我觉得大人有一切权利,他们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一个不幸的成年人总是可以从头开始,他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可以开始新生活。可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做梦都想不到这样做;他明白自己是不幸的,但连这不幸是什么都说不清,而且正如我们所知道的,他心里甚至无法怀疑他的父母或其他大人,是他们造成了他的痛苦。

“一个不幸的孩子,一个受苦的孩子,总是感到心虚,而这是最可怕的。

“在这世界上一切不合理的行为中,对孩子的不合理行为最不公平,最卑鄙,最可恶。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今后也仍然不公平,但我们得继续斗争,使它变得公平一些。这是必要的,我们得斗争。事物在变化,但变得还不够快;事情是在好转,但好转得也不够快。那些政客们,那些管理我们生活的人,老是一张嘴就说‘政府是不会屈服干威胁的’,可事实上它老是屈服于威胁,而且除非强迫它,否则就不会有任何改进。现在有时大人已经明白这一点;他们得上街去争取他们在官僚机构里得不到的东西。

“我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一切,是让你们知道,大人只要真正想去干,是可以使他们的生活得到改善的。

“然而在所有这些斗争中,孩子们被遗忘了;没有一个政党真正关心孩子关心像于连这样的,或者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其原因是孩子没有选举权。如果他们给孩子选举权,你们就会要求有更多的日间托儿所,更多的社会援助,更多的别的东西,而且你们会得到它,因为那些代表希望你们投他一票。你们也可能有权让学校在冬天晚上课一小时,免得天不亮就得往学校跑。

“我还想告诉你们,由于我自己童年时代的痛苦回亿,由于我不喜欢目前这样地对待孩子,所以我选择了这个职业,当一名教师。

“生活是不容易的,是无情的,因此,你们得把自己锻炼得坚强些,才能应付它,这一点很重要。我不是叫你们变成铁石心肠,是要你们变得坚强。

“有时候也挺公道:那些童年很困难的人,往往能顺利地进入成年;而那些一直在庇护和宠爱下生活的孩子就不能顺利成长。这是一种补偿法则吧。

“生活是无情的,但生活又是美好的;为什么我们不抓紧好好地生活呢?想想,一个人如果得了流行性感冒或者跌断腿不得不卧床休息时,他就会发觉自己是多么想出去,想到处跑跑,他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是多么热爱生活。”

学生们认真注意地听老师讲。他站起来,一边说一边绕着课桌走:

“现在你们很快就放假了,你们会认识一些新地方,新的人,回来的时候,你们又升一班。我要向你们宣布,明年就要男女合班了……然后,你们会发现时间是过得很快的——有朝一日你们也会有孩子。我希望将来你们爱自己的孩子,你们的孩子也爱你们。老实说,只要你们爱他们,他们就爱你们。要是你们不爱他们,他们就会把他们的爱,他们的感情,他们的亲昵给别的人或投入到别的事上,因为生活本来就如此,人不能不被人爱或不爱别人。

“好,学年结束了。孩子们,祝你们假期快乐。”

十八、夏令营——男女混合的夏令营!

梅林多夏令营在一个美丽的花园城堡里。今天大家去远足——女生走一边,男生走一边,两旁是辅导员。大家都在唱一首进行曲,只是有点杂乱无章:

“一公里走下来,走下来……

一公里走下来鞋子开了花……”

在许许多多的面孔中,我们认出了帕特里克·德蒙索。一路上他不停地微笑,根本顾不上唱歌。原来,女生那边有个人在向他微笑。那是玛蒂娜,就是我们这个故事一开始寄明信片的那个小姑娘。

几里路走下来,玛蒂娜和帕特里克之间的微笑已经发展得相当热火。

当天晚上,宿舍里人人都很快睡着了,只有玛蒂娜没有睡。她坐在床上用一枝电筒笔写信。

“好,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来夏令营的火车上,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他。我着见,他也注意到我。”

她回忆起,在火车上所有孩子们都激动地向送行的人挥手告别。帕特里克站在一个窗口前,只顾向玛蒂娜微笑,没有和大家一样向送行的人挥手。她也看着他。

“他名叫帕特里克。昨天,我们去一个运动场看汽车拖自行车的比赛。不用说,我并没有怎么看它……他也是。”

她又回忆起那跑道和那些由驾驶员站着驾驶的大黑汽车,每辆汽车后面都拖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运动员疯狂地蹬着它跑。

在看台上,无数观众兴奋地观看比赛。夏令营的同学坐在靠近跑道拐弯处的那几排座位——女生在右,男生在左。个个脑袋都跟着赛车手跑的方向转动,唯有两个脑袋始终不动——那是玛蒂娜和帕特里克,他们只盯着一个方向:互相望着。

玛蒂娜继续写:

“今天中午,我们正在饭厅,突然我很想去小便。”

夏令营的大饭厅里,快要吃完午餐了。玛蒂娜把苹果交给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生:“替我保管一会儿好吗?我去小便。”

她刚走,她的同学就决定捉弄一下帕特里克。帕特里克正和别的男生一起坐在左边。一个女生喊他:

“帕特里克!嗨,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抬起头:

“你在叫我?”

“是的,叫你。你没看见吗?玛蒂娜刚出去,她想出去和你接吻。还不快去找她!”

帕特里克的朋支都逗他,令他有点发窘,因此他没有站起来。

但那个女生又喊起来:

“快去!她在等你呢!”

帕特里克不再犹豫了。他勇放地站起来走出饭厅,不理睬那些男生的笑声。

饭厅隔壁没有人。帕特里克上楼去宿舍找。

他的身影刚消失,玛蒂娜就从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出来,回到饭厅。她走向女生饭桌自己的座位,一个男生叫她:

“玛蒂娜!玛蒂娜!”

她站住。

“你没看见帕特里克?他出去了,想去亲亲你!”

玛蒂娜毫不犹豫,拔脚就往外跑。

在二楼,帕特里克向女生宿舍张望,里面没有人;他又打开男生宿舍的门。也没有人。他很失望,无精打采地下楼。突然,他听到一点声音;抬头一看,是玛蒂娜向他走来。

帕特里克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迎着玛蒂娜。当两人走到面对面时,都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帕特里克不能让玛蒂娜失望呀!于是他笨拙地用手臂搂住她找她的嘴,亲她。

他们分开了,迷迷惘惘地走回饭厅,没有说一句话。

一开饭厅的门,迎面一阵哄堂大笑。

玛蒂娜在信里这样写道:

“我们回饭厅时,那里简直闹翻天了!”

整个饭厅确实像翻了天似的吵闹。帕特里克和玛蒂娜走回自己座位时,大家喧哗得更利害。真是闹得不可开交!

这不是恶意的吵闹,但也不是特别友好,它就是那么一种大叫大嚷,一种发泄用不完的精力的大叫大嚷。叫声和笑声使一百二十个孩子——六十个男孩和六十个女孩——脸上乐开了花。每张脸都相似,但又不相同。它使人想起中国的一个群众场面。脸上的表情说明,这些孩子多么急于赶快走向生活。

(全剧终)

注:根据格鲁夫出版有限公司的英译文剧本译出,美国,纽约,1976。——编著


零用钱L'argent de poche(1976)

又名:童年趣事 / Pocket Money / Small Change

上映日期:1976-03-17片长:104分钟

主演:Nicole Félix Chantal Mercier 让-弗朗索瓦·斯泰弗南 Virginie Thévenet 

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 / 编剧:François Truffaut/Suzanne Schiff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