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富尔彻在《资本主义》中对现代工业和工厂主控制时间之间的关系,觉得十分有趣,深究下去,发现古今中外都存在着对时间的文化思考。现代机器大工业的工厂主实施宵禁,不允许工人夜晚外出当然是利益的驱动,但极为有趣的是,远在工业革命之前,中西方文化对“夜晚”的敌视上早就达成了共识。这篇杂文兼评端午节在家重温的一部老电影《黑夜传说1》。
一、人人都恐惧黑夜
《国语·鲁语下》有段话讲到在“昔圣王”之时,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和庶人在每天的各个时段要做什么是有明确规定的,而据《周礼》记载,在上古还有司寤氏这样的官员,他们“掌夜时,以星分夜,以昭夜士夜禁,御晨行者、禁宵行者、夜游者。”如此看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不仅仅是人们的生活习惯,而且还被纳入到规章政令的官方行为中,也就是说,人们的作息是被控制和被规范的。《旧唐书》就记载过古代著名的诗人温庭筠在夜里因为醉酒晚归而差点被处罚的事情。在西方,我们可以看到相似的故事和关于黑夜的相似态度。在欧洲的城市,城门一到晚上就会关闭,迟归的人只能在城郊露宿,而城郊往往是没有人烟的地方。法国思想家卢梭就曾经是被关城外的倒霉蛋之一,卢梭写道:有一次“离城约半里格(旧时长度单位),我听到了回城的信号,我加快了步伐,不久就听到了击鼓声,于是我拼命奔跑;当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心跳不已地赶到那里,老远就看到瞭望塔上士兵们的身影;我边跑边用梗塞的嗓子喊叫。但是太迟了。”在中世纪,许多城市都实行宵禁,街头不能有行人,就连钟声之后仍亮灯的家庭也会被视为与当局作对。
可以看出,一天中日落到日出的黑夜时段受到了政令的干预,法国社会学家让·卡本尼甚至认为,“夜晚带来了法制”,早期社会就是针对夜间的行为制定出了对不端行为的惩罚措施。人们普遍认为,夜聚晓散者所进行的总非光明正大之事,正所谓“风高放火夜,月黑杀人天”,因此控制人们在夜晚的活动,便可使白天井然有条的社会秩序得到延伸。
社会秩序的诉求仍然只是现象,对起居作息进行政令干预的基础乃是自古而来人们对黑夜难以消除的恐惧感。但诚如英国思想家博克所说的:“黑暗给古往今来的所有国家都带来过恐惧,因而很难想象,这种恐惧仅仅是一些无稽之谈造成的。”若不是无稽之谈,那又是什么呢?
在远古的文化观念中,日落具有死亡的意味,作为反证,在世界上很多的部落文化中都有载歌载舞庆祝次日太阳重新光照大地的记录。因此对古人来说,同白昼相比,黑夜乃是一段不正常的时段,它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它是妖魔鬼怪活跃的时刻,因此在这个时间活动的人也一定不是好人,就像一句法国格言所说的:“好人喜欢白天,坏人喜欢夜晚。”在人类所有对黑夜的消极想象中,对狐鬼妖魔的恐惧可成为人们黑夜恐惧的最深层次的根源。日落西山,鬼出丛林,黑夜是属于鬼魅魍魉的。这种对黑夜的恐惧观念可谓自古而然,各类笔记文献乐于记录,以致所写直如亲见,读来也会使人顿生冷汗,如宋代的《夷坚志》甲志卷二《张夫人》记载郑氏死后道:“至夜半,尸忽长叹,自揭面帛,蹶然而坐。”寥寥数字已使人脊背发凉。至于《聊斋志异》中对各类夜半出动的亡魂阴鬼的描写就更加摇曳多姿了。在西方,尤其是基督教观念深入人心之后,黑夜更成了撒旦统治的时间,这个最大的魔鬼因黑夜而增强了力量,向耶稣王国不断发动攻击。加尔文主义领袖詹姆士·卡夫希尔曾评述说:恶魔们“以不同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如果人们醒着就搅得他们心烦意乱;如果人们睡着了就折磨他们,使他们的身体变形,夺走人们的健康,给人们施加疾病。”古人恐惧黑夜,看来是有足够的理由的。
二、但人们仍需要黑夜
对黑夜的恐惧观念是人类前工业时代的状况——那时太阳是唯一具起决定作用的光源,除此之外,不管是人们手中的火把还是再先进一些的煤油灯和蜡烛,都不足以带给人们走进黑暗的勇气。但这种情况在电气时代有了彻底的改变。电灯模糊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驱散了几千年来都使人恐惧不已的夜色,至少在大城市,从技术上我们可以说,黑夜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
黑夜被驱逐,自然也改变了人们夙兴夜寐的生活习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自然戒律被彻底打破。首先,无限延长的白天压缩了人们睡眠的时间,人们更长时间地暴露在光亮之下,如何应对黑夜变成了如何应对灯光。在我们城市的大街上,“24-hour service”的字样到处可见,并且所有的超市和酒吧都以此表示服务的周到。户外闪烁的广告牌和卧室中通宵达旦的电视节目能让人始终睁大双眼。发明电灯的爱迪生有一句名言说:“把一个为启蒙的人放到一个有人工照明的地方,他就能变得聪明。”此话的确耐人寻味。其次,灯光同时也驱散了几千年来人们最为熟识的自然景观,如今,只有在经济落后的地方,人们才能在夜晚看到壮丽的银河和璀璨的星空,而正是这样的景观激发了千百年来最有诗情和想象力的人。最后,但却同样意义重大的一点是:人们的生活中也少了一样曾让他们一直恐惧的东西:鬼魅。人用科技和知识攻占了精灵鬼怪的舞台,人类文化的祛魅在此和因黑夜的消失所带来的鬼魅的遁迹同流并进。
但人们真的因为由于技术的先进就可以报复般彻底驱散黑夜对人类数千年的统治吗?是什么随着黑夜而消失了——除了人们的睡眠和壮观的银河?在前工业时代,黑夜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刻是人类的行为休止的时刻,它因与白天的断裂而给人们提供了喘息、休整和沉思的机会,进而,黑夜也是全部人性浮现的时刻,人们可以在夜色的感召下展露出在白天被压抑的欲望,各种善与恶都尽情释放,平衡和弥补白天带给人们的种种不公。诗人托马斯·特里昂一针见血地写道:“让夜晚告诉我们真实的自我,让白昼告诉我们理想中自我。”
但显然,在与人造灯光的较量中,黑夜是节节败退的。
三、想象中那个活跃的黑夜
《黑夜传说》(Underworld)系列电影几乎属于小成本制作,上映后一边是影评家的恶评,一边是观众的热捧,这使得该剧的票房收入数倍于其投资。我在想: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像我一样喜欢这样的电影?
如果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那么月亮底下则一直都在上演新鲜事。皎洁的月光照亮了追逐与杀戮的战场,嚎叫的狼人和充满贵族气质的吸血鬼之间的鏖战搅乱了宁静的黑夜,人类此刻却不知在哪个村庄安睡。从某种意义上说,《黑夜传说》是完全漠视人的存在的,剧情描写的完全是吸血鬼和狼族的恩怨纠葛,人类在其中沦为了微不足道的可怜虫。在剧中,吸血鬼和狼族之间的争斗所展现的只是弱肉强食的血腥厮杀,除此之外并无稳固的社会法则,因此《黑夜传说》带给我们的彷佛只是一场关于厮杀、嗜血、征服的充溢着原始欲望的黑夜狂欢。表面上看,人在剧中是缺席的,但显然,吸血鬼和狼族之间演出的仍是一场关于人的戏,而在剧中缺席的只是具有白天属性的人,或如托马斯·特里昂所说的“理想的人”,狂啸的狼人和吸血鬼所展现的乃是人的另一种状态。因此可以说,《黑夜传说》是以鬼魅聚集狂欢的方式还原了一个被工业技术所驱逐的“常态的黑夜”,一个在古人的想象中虽杀机四伏但却活跃热闹的黑夜。
当现代社会黑夜的消失而减损了人的想象力时,人们却在想象中乐于寻找失去的黑夜,因为在根本的意义上,黑夜就是人类潜意识自我的隐喻表现。

黑夜传说Underworld(2003)

又名:妖夜寻狼(港) / 决战异世界(台)

上映日期:2003-09-08(多伦多电影节) / 2003-09-19(美国)片长:121分钟

主演:凯特·贝金赛尔 斯科特·斯比德曼 麦克·辛 山恩·布罗利 比尔·奈伊 艾尔文·莱德 索菲娅·迈尔斯 罗比·基 温特沃斯·米勒 凯文·格雷维奥斯 兹塔·格罗格 Dennis J. Kozeluh Scott McElroy Todd Schneider Sándor Bolla 汉克·阿莫斯 理查德·赛特伦 Mike Mukatis Sándor Boros 安德烈·巴顿 Danny McBride Jázmin Dammak Ildikó Kovács Ekkehardt Belle Reinhard Brock Pascal Breuer 布莱恩·斯蒂尔 Kurt Carley Zoltan Papp 

导演:伦·怀斯曼 / 编剧:丹尼·麦克布耐德 Danny McBride/Kevin Grevioux/伦·怀斯曼 Len Wiseman

黑夜传说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