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5-06

白色巨塔:来吧，我们起来建造吧

我对各国电视剧的偏见很深，印象基本如下：韩剧所有人物都很抓马，说话音量比英剧人物大约高十八度，偏偏他们还特别讲礼貌爱说谢谢；日剧所有人物都很冷淡，闷骚地整天到处说对不起；英剧的人物都在彬彬有礼地互相挖苦讽刺；美剧人物横行无忌，男女老幼人人出口成脏；国产剧嘛，没有人物。。。
亚洲权力文化表现在电视剧上就是只要不谈恋爱，就基本上要点头哈腰，听一大堆客套话，明面上的礼节暗地里的潜规则都是不能少的，看得人烦不胜烦，所以我看过的日剧屈指可数，但每逢朋友推荐，我都发自内心地相信它应该很好看，主要原因就是这部《白色巨塔》和《东京爱情故事》（想起赤名莉香的笑容我就心情荡漾啊），它们使得日剧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丰碑一样的存在。
看这部剧的时间也很妙，那时我刚进教会，每天孜孜不倦地研究宗教来着，然后突然从电视里听到了奇异恩典，第一个女声出来我就呆在原地，看着片尾镜头，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听完了这首歌。好几年之后我回想起来，几乎把这个场景当成了一个神谕，觉得上帝在召唤我，但当时我只觉得这歌太好听了，赶紧去下载听了好几个月，顺带着把电视剧也看了。
很多国产剧的失败，在于人与人的关系简化到让人反感的地步，男女的感情一定得是爱情，父母孩子肯定就是感恩孝顺，同性之间大概只剩下莫名其妙的竞争和敌意，之所以我看过的这两部日剧都好到让我惊讶，因为它们对于人的感情有足够的体认，对人性的各方面相当尊重，也没有那些奇怪的说教，《白色巨塔》里，财前这个人物是相当有说服力和有魅力的，他在几场手术中表现出高超的技艺，精准的判断力，若不是他决断迅速，那几个人没法儿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也怪不得一遇到疑难的病症，里见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对他的技术充满了信任。
他与黑木瞳的婚外恋是一段动人的刻画，也几乎是本剧唯一的爱情描写，这位从医大肄业的酒店公关女郎被他视为真正的爱人，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他对于母亲的近乡情怯，手术成功之后的激动，和里见之间复杂的友谊，这个女人全都了然于心。可能他还有一些仰慕她，因为她比他要清醒，从未被欲望俘虏。他的岳父和妻子虽然爱他，但他们也利用他成就自己的虚荣。他走到不能回头，身边的人难辞其咎。
还有一种爱情是裕枝子对里见，遇见这个人彻底改变了她人生的面貌和走向，她仰慕他，但他已婚，那种克制的矛盾，只能云淡风轻，处理得相当动人。不能不说下菊井升，这个人物戏份不多，但每次出场都独具魅力，他的冷静和洞见，直接促成了裕枝子下定决心去找工作，虽然角色设定他是东教授和财前博弈的工具，但他对于攀附东教授，跟裕枝子结婚完全没有兴趣，身上看不到一丝谄媚，学者风采卓绝。
它的主旋律是对不同道路的追问，两个男人有不同的人生选择，他们惺惺相惜，经历怎样的冲突也没有成为敌人，始终彼此欣赏和关心，作为卓越的医生在专业领域内的配合默契得令人羡慕，财前突然得了癌症而去世，在我看来不是一个戏剧化的转折，不是编剧词穷了只好让他挂掉，这甚至是主旨的一部分，你不是想要掌控一切吗？你真的可以吗？你对自己的命运了解多少？
宗教隐喻是不言自明的，除了不时响起的奇异恩典，片名“白色巨塔”应该是借用了创世记的一个故事，人们想要与神同等，于是修建了一座塔，直通上天，但工程在神的干预下停止，从此人类分散到世界各地，沟通都变成了一个大问题。这就是著名的巴别塔事件。如果财前不死的话，那座癌症中心会建成，他会成为院长，收获他梦寐以求的功与名，也当然会在漠视生命权钱交易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谁能说，这就是一个好的结局呢。他一心想要建立世界上最好的医院，这当然不是什么错误，他只是迷失了方向，医院的建立是为了医治，是为了病人，而非自己的声名，如果财前有失误，这是他在选择上最初的失误。他铁定会败了那场诉讼，因为这一点几乎被他自己忘记了，但是他还有些微良心的不安，这些不安在他想起里见的时候被放大和扩展，以致于他会出现幻觉，差点又酿成了大事故。只是他太自负，就是不能承认自己错了，自己病了，自己快死了，他就是这么不甘心。
骄傲之罪微妙到耐人寻味，说小吧好像的确无关紧要，招人讨厌一下罢了，说大也确实吓人，能让人犯下滔天大罪。财前的几次骄傲都让人胆战心惊，一次他失手误诊杀了人，然后出于轻敌败了诉讼，再然后因一个癌症专家的自负几乎杀了自己，他想变为神，在外科手术的领域里他几乎已经是神，其精湛的技艺让里见也不吝赞美，佩服至极。绨鉰教授评价他：野心太大。他的岳父则回敬道：才华够大，装得下他的野心。
约翰福音说：罪怀了胎，生出死来。野心真有趣啊，膨胀的方式和速度好比女人怀孕，你不知道一粒受精卵怎么就长大成了一个孩子，然后子宫承不住了必须生出来，这一切如何发生？约翰福音还说：风随着自己的意思吹，风往哪里去，你不能知道。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野心，他之所以对里见如此信任和钟爱，因为里见是另一个他自己，甚至是他的理想，剧中他数次说到，他不能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所以他一次次地试探里见，在得到了期待的答案之后付出了加倍的信赖，同时也加剧了自己的分裂，在梦中他一次次走在通往奥斯维辛的铁轨上，周围是雪和雾，那是他的选择，他的执迷，也是他的归宿。
比起财前的圆熟，里见实在太棱角分明太理想主义了，我发现在许多年后我也莫名其妙地反感他的很多做法，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所谓的社会人，我降低了自己的标准，觉得里见太龟毛、太较真，财前已经很不错了，他的理论甚至很有道理，为什么抓着这点错误不放呢？以他精湛的技艺，不是可以帮助很多人吗？
这种想法忽略了程序正义，它以一种理想化的唯结果论使人性的灰暗被无限宽容，理想主义者们没有自己的生存空间，慢慢我们就步入了黑暗并且对它无动于衷了。里见也有挣扎的时刻，但他最终都作出遵从良心的选择，这就是他比财前正确和幸运的地方，他承认自己的软弱、失败和错误，及时归正而已，所以他是安全的，绝不会迷路太远。
我觉得，认错而及时回头，是神对人唯一的期盼。里见在法庭上陈词说，不能只追责财前一个人，任他随意决定的我，还有整个医疗系统和制度，需要对此承担责任。而造成二十世纪最大灾难的那场屠杀的人们都说他们只是遵守了命令，由此发现了人类的平庸之恶，多一些里见式的责任和勇气，这个世界一定会好上很多，我当然是比较期待这样的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