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来没有自诩是一个环保主义者。除了小时候不懂水在自然界的循环特别注意节约用水之外，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环保意识。最开始我觉得环境这件事和眼下其他一些更迫在眉睫的事情相比没那么重要，后来我有些愤世嫉俗地觉得个人层面的环境行为和纯粹逐利的生产方式对环境的破坏性掠夺相比就是杯水车薪 ，再后来我也理解了世界上大部分人口的发展权利问题和环境问题是如何针锋相对的。因为这些想法，我对环境问题的态度就像是对战争和瘟疫的悲观看法类似 -- 我希望这些事不要发生，但是我觉得我的希望和所有个人层面的努力一文不值，甚至觉得单纯地孤立地看这一个问题还有些幼稚和狭隘。

但是最近我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 尽管理性上我依然认可上面的观点，但是感性上我感到我开始在意人与这个地球的关系了。不是从人的未来发展的角度出发，而是单纯地从审美和崇拜的角度出发。这大概和我最近两年的旅行有关吧。当我看过了一桨下去搅动漫天星辰的荧光海，走进过湛蓝的深邃的哭泣着的冰川，踩过了地球的血液喷薄而出之后又凝固了的熔岩，用双脚走过了上千公里的山和路，我开始关心我眼前的这条河是从哪里发源而流向哪里，我是不是在哪里曾经见过它在别处的样子；我开始在意一个地方的房顶为什么会修成这样的形状，是为了流通或者阻拦什么样的风；我还开始想我脚下踩的属于某座城市的土地，曾经耕种过什么居住过谁，他们都来自哪片大陆哪条河哪片海，最终才成为了现在被清楚划分和割裂的样子。我感到我开始和我脚下的地球慢慢熟络了起来，它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生活的背景，它变得连续而具体，变得有故事有性格 -- 而人一旦和某件事开始熟络，自然而然就会开始在意它了。

2.

2010年第一部阿凡达上映的时候北京一票难求。所有人满口赞叹的都是它划时代的3D IMAX特效技术。一部阿凡达，整个北京多了多少块IMAX荧幕。后来我读到cinema of attraction, 我想到的就是阿凡达创造出来的这种万人空巷。 当时我当然不懂，我只知道有的电影会让我看到一个我的想象力难以企及的世界，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电影。

我很多次写过cinema of attraction是如何在我的成长历程中塑造一个个泡沫一样美丽又触不可及的现实。小时候的「侏罗纪公园」「指环王」「金刚」，后来的「环太平洋」「星际穿越」，那种纯粹的被屏幕上的奇观淹没和填满，无暇思考无暇批判，只能用自己的瞳孔迎接下一幅画面的神祗降临的感觉。电影可以有很多种魅力，可以从很多种不一样的角度欣赏，我热爱电影的古典，发散，自反，批判，热烈，诗意，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表达，不过这些大多是后天养成的个人品味，而电影于我最原始也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来自他的奇观 -- 那些高的和远的，宏伟的和磅礴的，千钧一发的和沧海桑田的。

最近很多年我都没有看到过让我灵魂出窍的奇观了。特效工业水平的进步让我的感官阈值水涨船高是自然而然的，同时近些年来的全球疫情和政治风向也让纯粹的cinema of attraction不再有能力把人们带进电影院，自然人们也就不那么愿意孤注一掷成为下一个创造出划时代的奇观的人。「沙丘」「信条」「银翼杀手2049」野心勃勃也各有建树，但是他们创造的奇观宇宙也还难以称上开天辟地，至于「子弹列车」「哥斯拉」「侏罗纪世界」则只能算是快消奇观，连野心都看不到了。我回想上一次被奇观淹没到忘记思考，大概还是「星际穿越」里面的万尺巨浪和第四维时空。

今天，我看完这第二部「阿凡达」走出电影院，反反复复地回忆那片雨林和深海，那一幅阿凡达和鲸鱼握手的仰拍画面。我感到我难以组织出什么语言来具体描述这种如此真实而强烈的感受，我脑子里只能想起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3.

环境问题是现实，而奇观是幻象。一个让人绝望，一个让人向往。我的生命只有几十年而已，匆匆过客，本也不值得太挂念着什么。万物终究都会毁灭，人类大概会毁灭在地球之前，也算是让我欣慰。

只是幻象之”幻“，就在于它总是让我信以为真。它就在眼前的时候，我就也想要去握握鲸鱼的手。而幻象与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根本不在于能不能眼见为实，而在于一个源自幻象的想法脱离了幻象之后就会被现实世界的道德政治和经济规则所统治，从而变得幼稚复杂，甚至邪恶或者面目可憎。

曾经我很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连结起这座鸿沟，像「黑客帝国」一样让”信以为真“成为”信既是真“。后来我慢慢不喜欢”信即是真“了，因为信是真，不信也是真，一切我眼中脑中心中流淌过的皆是真。全球变暖冰川融化极端天气是真，卡梅隆用十年拍出了美轮美奂的水之道是真，我看了这些画面心中澎湃又苦涩也是真。皆是真，也就没有什么矛盾或者鸿沟，自然也没有什么连结或者和解。

”The way of water has no beginning and no end. Our hearts beat in the womb of the world. Water connects all things, life to death, darkness to light. The sea gives and the sea tak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