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在第72届戛纳电影节的闭幕影片,以及占绝对少数的中国电影,《春江水暖》虽然存在一些闪亮的点,但这些闪光点并不足以支撑起电影内在的不足,我认为这种不足是致命的。那就是,面对这来自乡愁的温和的良夜,所有的角色心甘情愿地深深陷入了一种虚假的状态,就连导演自己也是。

导演作为出生在富春江的人,对富春江自然是喜爱的,那渔船在凌晨的薄雾中行驶的美丽镜头,如果不是真的在此地生活过,是拍不出来的。可是,这种得天独厚的家乡情结在我看来又是腐朽的,因为它意味着一种宏大而传统的风景式的叙事方式,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导演试图通过描绘富春江春夏秋冬的不同景物,来串联起人物间的不同宿命。描景,常常是画家要做的事,电影当然也可以做到,但会是用全然不同的方式,《春江水暖》描景的方式似乎有些粗糙,同时又显得保守。我可以举几个在《春江水暖》中存在的描景的片段,以证明我刚才的论点。

首先是那场江老师与顾喜之间的散步戏,这场戏的设计似乎精巧,比如通过两条截然不同的步道,牵引出老一辈人与下一代之间的两种爱情形态,但是这种精巧是不经得推敲的,或者说没有更深层次的能够牵引人物的内心与周围自然环境的关系。这场戏中,江老师跳河游泳,随着他的喘息声与游泳的长镜头来到一次步行,最后来到一艘游船上。

我很欣赏这部电影对长镜头的执着,但是,这个长镜头几乎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这里只剩下配音里江老师游泳的喘息声,还有顾喜那不合时宜的、尴尬的台词,我找不到真正的属于一幅画的东西,我只看到长镜头、人物和背景,但这一切缺乏依托,背景自然是生活的,是随处可见的,但还原真实不意味着不设计真实,那些在河边赤脚嬉戏的人们,还有在河畔游泳的中年人。电影一方面还原了生活中我们所见的东西,但另一方面又没有使用电影的方式,没有对背景和处在背景中的角色进行戏剧性的设计,因此使得电影陷入了“不真实的真实”,我们知道电影中的人物在表演,但是它被用一种近乎DV摄录的方式展现,因此一切显得廉价而虚假。这种虚假显然不是因为过度表演而造成的虚假,而恰是因为缺乏表演,缺乏更符合电影美感的设计与调度。

另一个场景,同样是长镜头,这个长镜头似乎更为符合我们对“画卷”的理解,镜头跟随着在山路上行进的人,之后人们步行到林木更浓郁的地方,镜头的主体成为了山本身,而人最终成为自然的陪衬。这一次长镜头,有些令我想起赫尔佐格的《阿基尔上帝之怒》,在《阿基尔上帝之怒》中,同样是一场颇具凝聚力的实景远景拍摄,但如果说赫尔佐格仅用寥寥几笔,就拍出了一场必然悲剧的奥德赛的浪漫与恢弘,那么来到《春江水暖》,则是用了大量的笔墨,却偏偏除了景物,没表现出任何。在画家的眼里,自然的重心,或者说景物的重心,显然并不是景物本身,景物本身是轮廓,而光源、环境等是条件,一个自然的物件被描绘,如果能被称之为伟作,显然不是因为我们能看见什么,而是因为我们能从中产生什么共鸣,能从中获得什么新的想象。可惜,《春江水暖》并不是一个优秀的画家,随着林木而移动的镜头,在我看来有些平淡且无聊了,我始终无法通过这层景物,代入到这一家三代的命运浮沉当中,我也很难从中产生什么新的联想,况且最后一段冬季的远景拍摄色彩过于亮丽,画面又缺乏明确重心,使得整体观感十分杂乱且耀眼。

导演想要做到这点——连接环境与人物命运,这部电影甚至拥有窦唯的那些十分优秀的原声,按理来说这是一部容易代入情感的、细致入微的“氛围电影”,但是当我们揭开镜头美丽的表象,会发现这部电影缺乏真正能打动观众的东西——来自电影的灵魂,而这显然是一部“氛围电影”(如果它需要成为)所必需的。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我觉得或许是导演对家乡有一种执着的迷恋与幻想,而正是这种幻想,使得导演执着地去描写景物,试图勾勒出记忆中最精确的角落,但在表达上又缺乏电影应有的形式,以及观众作为一个透过荧幕观察的窥测者,所应感受到的情绪。我并没有批判这种幻想,甚至这种幻想有时是必须的,但是不得不说在《春江水暖》中对于这种幻想与电影实质的关系,导演处理得很糟。

关于长镜头,本片充斥着大量的长镜头,但这大量的长镜头有的却显得赘余,而有的却出奇地妙,因此电影对长镜头的执着,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境地,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现象,是导演不愿意割舍自己的任何一处记忆,还是其它不知名种种原因?

塔可夫斯基能在长镜头中发现灵魂,哪怕胡波都能够用长镜头构建出必将毁灭的命运闭锁结构,但《春江水暖》里的大多数长镜头,除了好看,没有任何实质,你可以说它是记忆,但我看见的依然只是一个人的记忆,或者一部分人的记忆,而不是一个身处异域的人,或者一个坐在荧幕前的人所能深切感受的记忆,这使我感到有些膈应。唯一能使人触动的场景大概是那个被拆迁的楼房里,一位工人念着过往的书信,这时候的镜头打破了记忆的通道,并进行一次重组,此刻我确实感受到了电影本应有的美好。至于其他时候,那些尴尬的台词,演员与演员之间的屏障,最后摘下墨镜的那个男人对镜头的凝视,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虚假刻意。

但哪怕电影对这些赘余的镜头和台词进行裁剪和修饰呢?我可能依然不会喜欢这部电影,我不喜欢它是因为它持有一种听天由命的人情社会的传统态度,这种态度根本上和西方的“一切皆由命运而定”是不同的。《春江水暖》中对于命运的态度,处在一种风景式的宏大叙事之下,即“富春山居图”这个构想,那也就意味着,片中的所有人物,势必都要沦为“居图”的一部分,势必都是要被命运淹没的,而这种淹没,又不直接导向必然的悲剧,而竟然是再次回归到人情社会的小家庭式的温和中。

在《春江水暖》里,所有角色最终都似乎陷入了被编造的秩序的假象,就连导演也是。似乎想要竭力模拟《一一》中家族谱系结构的导演忽略了《一一》中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杨德昌最后所构建的秩序的核心是混乱的,每个人在最后那场代表着秩序与闭锁的葬礼中,都是迷茫而不知所措的,《一一》是对人情社会的一次不遗余力的批判与讽刺,最终每个人虽然都深受其禁锢与束缚,但他们依然会质疑。但在有被部分人称为大陆版《一一》的《春江水暖》里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之前的混乱又回归到人情与纲常,奶奶的死只是这张势必一直舒展的富春江画卷的寥寥一笔,她没有打破任何,也不会被作为某个连接点,或者某面镜子,使其他人学会什么。如果真的有,那可能就是所有人又选择了接受,接受儿女的婚礼,接受继续延伸下去的人情,接受富春江的每个春夏秋冬,最后成为那段爬山的远景长镜头的一个个像素点。

在看到电影一半的时候,我几乎被那种错觉所欺骗了,那就是,这部电影是在对人情社会进行不遗余力的批判——奶奶的倒下,老大参加的那场酒会,江老师与顾喜的恋爱,三弟的浪子不回头。这些场景和情节都在有意无意地对“人情社会”这个两千多年来的贪婪巨兽进行顽抗和攻击,但是,最后所有人却选择臣服于这个巨兽的权威之下,那场在古树下的婚礼,意味着这对年轻人即将脱离幻想,拥抱新的现实,之后的场景里,顾喜则开始和某个孕妇商讨起了生育的事情,这对年轻人得到了彼此,但可以确信他们失去了某些更为珍贵的东西。而三弟,三弟是生来就要和悲剧展开拉锯的人,而他最后的悲剧显得有些可笑而无力,这个浪子,最终竟然因为一次交代不明的“打赌”行动,被活生生地,像个玩物般关进了由权力所代表的牢狱中。三弟最终没有被自己所终结,而是被一种来自一个一直游荡在情节之外的幽灵所终结,我可以明显感受到,这种终结是有意安排的,是令人沮丧的......而处理这一切的方式又是如此轻易而草率。

导演打破了秩序的原点,最后又慢慢修筑,然后打造了另一个和之前的完全一致的原点。那么,这部电影所运转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从一开始,便知道了那个温和的良夜,但无论如何,最终他们还是走进了那良夜,这良夜是骗局,是陷阱,是假象。这部电影也是,如果忽略掉那些精美的画面和优秀的配乐,那么这部电影还剩下什么?或许这才是我们真正该讨论的。事实上,我完全不希望看到下一个杨德昌,杨德昌只可能有一个。

而杨德昌也不应该是那个至高无上的顶点,一个导演不会是一个点,一部电影不是,调度不是,音乐不是,画面也不是。抛开这些电影之外的和形式上的问题,我希望看到的是,电影就是电影,电影就是电影本身,电影不是真理也不是理想,而只是光与影的结合,仅此而已。

映后导演录像中导演有说到在电影院看电影是一种仪式化的过程。可是,我更愿意相信,仪式是虚荣的,而那些敢于以真实的面貌存在的电影,是不需要任何仪式便能走入的,而真正不该走入的,是由电影到虚假的逐渐同质化的一个过程,而那种虚假,才是真正的“良夜”,稍有不甚,就会跌落滑入。


春江水暖(2019)

又名:Dwelling in the Fuchun Mountains

上映日期:2020-08-21(中国大陆网络) / 2019-05-22(戛纳电影节)片长:150分钟

主演:杜红军 钱有法 汪凤娟 章仁良 章国英 孙章建 孙章伟 彭璐琦 庄一 孙子康 董镇洋 

导演:顾晓刚 / 编剧:顾晓刚 Xiaogang Gu

春江水暖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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